意识像是从冰冷粘稠的深海淤泥里被强行拽出,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窒息感。
林晚秋猛地睁开眼!
没有预想中的黑暗与死寂。
刺目的、带着燥热温度的光线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射进来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、混杂着汗味、劣质煤烟味和隔夜饭菜馊味的浑浊气息。
耳边是尖锐的、几乎要刺破耳膜的争吵声,一声高过一声,如同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。
“林晚秋!
你个死丫头片子!
反了天了你!”
母亲王秀芬那极具穿透力的、刻薄到骨子里的嗓音,像一把生锈的锯子,狠狠锯在林晚秋的心上。
“洗头?
热水不要钱烧啊?
烧煤不花钱?
你个败家精!
头发长见识短,洗给谁看?
天生的赔钱货命!”
“就是,妈说得对!”
二姐林来娣那带着明显幸灾乐祸和煽风点火意味的声音紧随其后,又尖又利,“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,米缸都见底了!
她还想着臭美?
我看她就是心野了,想出去勾搭人吧?”
“砰!”
一声闷响,是搪瓷盆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,水花溅开,冰凉的水珠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林晚秋***的脚踝上。
她僵住了。
不是冰冷的停尸间,不是那间破败的蜗居小屋。
眼前是低矮、灰暗、墙壁斑驳脱落的屋顶,糊着发黄旧报纸的木头窗框,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灰尘。
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,铺着一层薄薄的、洗得发白的旧床单。
**这里是……****是那个家!
那个她噩梦开始的地方!
林家那间拥挤、破败、永远充满争吵的筒子楼小屋!
**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,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。
巨大的眩晕感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欲,让她眼前阵阵发黑。
她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,尖锐的疼痛感传来,才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。
不是梦!
不是临死前的幻觉!
她回来了!
真的回来了!
回到了她十八岁那年的夏天,回到了这个让她窒息、痛苦、最终走向毁灭的原点!
王秀芬那张因愤怒和刻薄而扭曲的脸,林来娣抱着胳膊、嘴角噙着恶毒冷笑的得意样子,还有墙角那个蹲着、闷头抽着劣质“大前门”香烟、烟雾缭绕中只看得见一个佝偻沉默背影的父亲林建国……一切都和记忆中那个噩梦般的午后重叠,分毫不差!
她的目光扫过屋内。
弟弟林小宝正西仰八叉地躺在他那张靠窗、相对干净的床上,嘴里叼着根草棍,手里摆弄着一个破旧的弹弓,对屋里的争吵充耳不闻,脸上甚至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味。
大姐林招娣不在,这个时间她应该己经嫁人,在婆家忙活。
而小妹林盼弟,那个才十二岁、怯生生的小身影,正缩在门后的小板凳上,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,小脸上满是惶恐不安,偷偷抬眼看向林晚秋时,眼神里带着一丝本能的担忧。
就是今天!
林晚秋的记忆瞬间清晰得如同冰锥刺入脑海。
就是今天,她因为想用一点热水洗洗自己油腻打绺的头发,引发了这场由母亲和二姐主导的、无休止的羞辱和谩骂!
前世的她,此刻正蜷缩在墙角,捂着脸压抑地哭泣,承受着这无端的恶意,卑微地祈求着一点点的怜悯和安静。
**委屈、愤怒、恐惧、还有那深入骨髓的、前世积攒了几十年的刻骨恨意,如同沸腾的岩浆,在她胸腔里疯狂地翻涌、冲撞!
几乎要冲破喉咙,化为毁灭一切的嘶吼!
**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,撕烂王秀芬和林来娣那两张恶毒的嘴!
恨不得掀翻这个令人作呕的“家”!
不行!
不能!
林晚秋猛地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。
那冰冷的、带着霉味的空气灌入肺腑,却奇迹般地暂时压制住了那几乎焚毁理智的滔天恨火。
前世临死前那蚀骨的悔恨和不甘,如同最凛冽的冰水,兜头浇下。
**林晚秋,冷静!
****你回来了!
不是为了重蹈覆辙,不是为了和这些烂人同归于尽!
****你是来改变一切的!
改变自己的命运,守护值得守护的人!
****愤怒和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,只会把你再次拖入深渊!
**她强迫自己再睁开眼时,眼底那汹涌的狂涛骇浪己经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。
那平静之下,是冻结了万载寒冰的深渊,是经历过地狱后淬炼出的、冰冷到极致的理智。
王秀芬还在唾沫横飞地咒骂着,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晚秋的鼻尖:“……看你那死样子!
丧门星!
养你还不如养条狗!
狗还知道看家护院摇尾巴!
你除了吃白食、浪费钱,还会干什么?
洗头?
我看你是皮痒欠收拾了!
……”林来娣在一旁火上浇油:“妈,我看她就是懒!
不想干活!
想找借口躲清闲!
隔壁李婶家闺女,人家一天能糊几百个火柴盒呢!
她倒好,尽想着些没用的!”
墙角,林建国抽烟的频率似乎快了些,烟雾更浓了,但他依旧沉默着,仿佛自己只是这间屋子里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。
林小宝翻了个身,打了个哈欠,嘟囔了一句:“吵死了,还让不让人睡觉了。”
语气里满是不耐烦。
林盼弟吓得又往门后缩了缩。
前世的林晚秋,就是在这样西面楚歌的围攻下,崩溃大哭,然后被母亲以“浪费水”为由,罚她一天不许吃饭,并且勒令她立刻去糊火柴盒,把“浪费”的钱赚回来。
这一次,林晚秋没有哭。
她甚至没有像前世那样,试图解释自己只是想洗干净头发去参加街道办组织的临时工面试——那只会引来更恶毒的嘲讽。
她只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从那张硬板床上站了起来。
动作并不快,甚至带着点大病初愈般的虚弱,但她的脊背挺得笔首,像一株在寒风中骤然苏醒的瘦竹。
她平静的目光,越过王秀芬那因愤怒而涨红扭曲的脸,越过林来娣那写满恶意的眼睛,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团浓重的烟雾上,落在了她那个沉默如石的父亲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