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。
刺骨的冷意仿佛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,缠绕着每一寸衰老松弛的皮肤,深入骨髓。
这不是北方腊月凛冽的寒风,而是南方湿冷冬日里,那种能渗进灵魂深处的阴寒。
屋子里没有暖气,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,在结了霜花的玻璃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映衬下,更显凄清。
林晚秋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,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、早己失去弹性的旧棉被。
被面是褪了色的碎花布,针脚粗糙,是她年轻时自己缝的,如今摸上去,只剩下一片硬邦邦的冰凉。
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、破风箱般的嘶鸣,胸口闷得发慌,像压着一块浸透了水的巨石。
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,是她蜗居了二十年的地方。
墙壁斑驳,墙角结着蛛网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淡淡的、挥之不去的药味。
唯一的家具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,就是一个掉了漆的旧木柜,上面放着一个磕了边的搪瓷杯,半杯凉水早己没了热气。
太静了。
静得能听见自己迟缓的心跳,一下,又一下,微弱得像是随时会停止。
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凄厉叫声,更衬得这死寂如同坟墓。
这就是她林晚秋的晚年,她的一辈子。
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,滚过布满皱纹、枯槁如树皮的脸颊,留下冰冷的湿痕。
她睁着模糊的双眼,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摇摇欲坠的灯泡,昏黄的光晕在她眼中扩散、扭曲。
一生的画卷,在这生命的尽头,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飞速倒带,清晰得如同昨日。
她看见十八岁的自己,站在那个同样冰冷、却充满窒息争吵的家里。
母亲王秀芬那刻薄尖锐的嗓音,像淬了毒的针,一句句扎进她心里:“洗头?
热水不要钱烧啊?
烧煤不花钱?
你个败家精!
头发长见识短,洗给谁看?
天生的赔钱货命!”
二姐林来娣在旁边抱着胳膊,嘴角噙着幸灾乐祸的冷笑,时不时添油加醋:“就是,妈说得对!
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,还想着臭美!”
弟弟林小宝则事不关己地啃着难得的白面馒头,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。
父亲林建国呢?
他永远只会蹲在墙角,闷头抽着劣质烟卷,烟雾缭绕里是他那张写满麻木和逃避的脸。
她看见自己是如何在母亲的呵斥和父亲的沉默中,一次次咽下委屈,一次次牺牲掉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——读书的机会、心仪的工作、甚至是一口热乎的饭食、一件像样的衣服。
她的青春、她的梦想,在那个名为“家”的泥潭里,被一点点榨干、碾碎。
她看见自己听从父母的安排,嫁给了那个看似老实、实则懦弱又酗酒的男人。
本以为是个依靠,却跳进了另一个火坑。
拳脚相加是家常便饭,微薄的工资被他挥霍殆尽,留下的只有一身伤痛和还不完的债。
为了娘家,为了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——弟弟林小宝,她把自己最后一点价值也压榨干净。
大姐林招娣偶尔偷偷塞给她的几块钱,转眼就被母亲搜刮去“补贴”小宝。
她看见小宝被母亲宠得无法无天,懒惰成性,成了彻头彻尾的啃老啃姐族。
工作?
没有。
责任?
不懂。
只知道伸手要钱,稍不如意就摔盆砸碗。
她辛辛苦苦做零工攒下的一点救命钱,也被他以各种名目骗走、抢走。
她看见二姐林来娣费尽心机攀了高枝,嫁了个小有家底的男人,从此更是鼻孔朝天,对她这个“拖累娘家”的妹妹极尽嘲讽鄙夷之能事。
在她最困难、最需要帮助的时候,来娣不仅袖手旁观,还落井下石,生怕沾上一点晦气。
她看见父亲林建国,那个一辈子懦弱、沉默的男人,在一次工厂事故中早早撒手人寰,留下她独自面对更加疯狂的母亲和不成器的弟弟。
母亲的咒骂、弟弟的索取、生活的重担,像三座大山,压得她喘不过气。
她看见小妹林盼弟,那个曾经怯生生、唯一对她流露出些许善意的孩子,最终也在母亲和二姐的长期影响下,变得疏远而冷漠。
一生劳碌,一生隐忍,一生牺牲。
换来的是什么?
是晚景凄凉,孤苦无依,病痛缠身,蜷缩在这间冰冷破败、连口热水都喝不上的小屋里,等待着死神的降临。
没有儿女绕膝,没有亲人探望。
她像一块被榨干了汁水的残渣,被所有人遗忘、抛弃。
**悔啊!
**悔当初为何那般懦弱,不敢反抗母亲的重压?
悔为何为了那点可怜的“亲情”,一次次牺牲自己,喂养那些永远喂不熟的白眼狼?
悔为何没有早早看清,这个所谓的“家”,根本就是个吞噬她血肉、榨干她灵魂的无底洞?
悔为何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?
哪怕一天也好!
**恨啊!
**恨母亲的刻薄偏心,将她的血肉都拿去喂养她那不成器的儿子!
恨父亲的懦弱逃避,让她独自承受风雨!
恨二姐的自私恶毒,落井下石!
恨弟弟的贪婪无耻,理所当然地吸干她的骨髓!
也恨自己!
恨自己愚蠢!
恨自己软弱!
恨自己认命!
“嗬…嗬…” 喉咙里发出艰难的、破碎的喘息。
巨大的悔恨和不甘如同毒蛇,啃噬着她最后残存的生命力。
意识开始模糊,眼前的昏黄灯光渐渐黯淡下去,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。
**如果能重来……****如果能重来一次……****我林晚秋,绝不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!
绝不再为那些不值得的人付出一丝一毫!
我要守护该守护的,改变能改变的!
我要活出个人样!
我要……温暖……我要……家……真正的家……**最后一个念头带着强烈的、燃烧生命般的执念,随即被无边的冰冷和死寂彻底吞没。
枯瘦的手指无力地松开。
那盏昏黄的孤灯,灯丝猛地闪烁了一下,发出“滋啦”一声轻响,终于彻底熄灭。
破败的小屋,彻底沉入冰冷的黑暗与永恒的寂静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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