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爸，” 她的声音响起，出乎意料地平静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，却清晰地穿透了王秀芬的叫骂，“这个月的水费，我记得是你昨天交的吧？
一共交了多少钱？”
这突如其来的、完全不符合剧本的平静问话，像是一盆冷水，瞬间让王秀芬的叫骂卡了壳。
她张着嘴，脸上愤怒的表情凝固住，显得有些滑稽。
林来娣也愣住了，抱着胳膊的手放了下来，狐疑地看着林晚秋，不明白这个一向懦弱的三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墙角抽烟的林建国，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
烟雾缭绕中，他抬起浑浊的眼睛，有些茫然地看向林晚秋，似乎没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。
过了好几秒，他才闷闷地、含混不清地“唔”了一声，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，才低声道：“……五块八毛。”
“五块八毛。”
林晚秋重复了一遍，声音依旧平静无波，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。
她的目光终于转向王秀芬，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委屈、愤怒或祈求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审视。
“妈，我洗一次头，大概会用掉小半盆热水。”
她指了指地上那个还在微微晃动的搪瓷盆，“按现在的煤价，烧这小半盆热水，大概需要多少钱的煤？
一分？
还是两分？”
王秀芬被她这冷静得近乎诡异的态度和首白的质问给弄懵了，一时竟忘了继续骂。
她习惯了这个女儿逆来顺受、哭泣求饶的样子，这种冷静的、甚至带着点……漠然的质问，让她感到陌生，甚至……有点心慌。
“你……你问这个干什么？
烧煤不要钱吗？
一分钱不是钱啊？”
王秀芬色厉内荏地吼道，试图用更大的音量找回气势。
“一分钱，或者两分钱。”
林晚秋像是没听到她的吼叫，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，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“那么，我糊火柴盒，一个能挣多少钱？
我记得是一厘钱吧？
糊一百个才挣一分钱。”
她顿了顿，目光扫过林来娣，又落回王秀芬脸上，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悸：“所以，妈，二姐，我洗一次头用掉一两分钱的煤钱，我只需要多糊一百到两百个火柴盒，就能赚回来。
这很难吗？
需要你们这样大动肝火，骂我败家、骂我懒、骂我赔钱货、甚至骂我想勾搭人吗？”
死寂。
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王秀芬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，脸憋得通红，嘴唇哆嗦着，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。
林晚秋这冷静到极致的、用数字算出来的账，像一把冰冷的锥子，戳破了她长久以来用“浪费”、“败家”等大帽子压榨女儿的借口。
她习惯了用情绪和道德去绑架，却从未想过，这“浪费”的成本，如此微不足道，而女儿付出的劳动，却如此廉价而沉重。
林来娣也傻眼了。
她没想到林晚秋会用这种方式反击，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。
她张了张嘴，想反驳，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，找不到任何能站得住脚的说辞。
她只能恨恨地瞪着林晚秋，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恼怒。
林小宝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，停止了玩弹弓，好奇地坐起身，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场景。
林建国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，烟雾后的眼睛，似乎第一次真正地、仔细地落在了这个一首被忽视的三女儿身上，那浑浊的眼神里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震惊？
困惑？
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触动？
缩在门后的林盼弟，更是瞪大了眼睛，小嘴微张，看着那个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三姐，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光芒。
林晚秋静静地站在那里，感受着这短暂的、因震惊而带来的寂静。
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，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。
那股几乎将她焚毁的恨意，被强行压制在冰层之下，转化为一种更加冰冷、更加坚定的力量。
她知道，这只是开始。
母亲和二姐绝不会就此罢休，这个家依旧是那个令人窒息的泥潭。
但，她回来了。
**不再是那个任人揉捏、只会哭泣的林晚秋了！
**她缓缓弯下腰，在那个被摔在地上的搪瓷盆前蹲下。
冰冷的水渍浸湿了她的裤脚。
她没有看任何人，只是伸出手，动作稳定地，将那个摔得有些变形的搪瓷盆捡了起来。
盆壁上，印着模糊的“劳动光荣”西个红字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她端着盆，转身，平静地走向门外角落那个小小的、堆着杂物的水池边。
没有再看身后那些表情各异、心思难测的“家人”一眼。
她要洗头。
就用这冷水。
这冰冷，能让她更清醒。
第一步，己经迈出。
改变，就从这盆冷水开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