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碴子刮脸,像小刀子。
1992年1月18号,北方冰城,零下三十度。
吐口唾沫,没落地就冻成冰疙瘩。
棉纺三厂那扇锈得掉渣的大铁门,今儿个推开,带起的风都是苦的。
姜念缩着脖子,把围巾又往上拽了拽,几乎蒙住眼睛。
蓝布棉袄旧得发硬,袖口磨得油亮。
她挤在人群里,跟许多和她一样的蓝布棉袄挤在一起。
人群像堵冻僵的墙,堵在厂门口那堵掉漆的红砖墙前面。
墙是新刷的白灰,盖不住底下陈年的标语。
新贴上去的,是几张刺眼的白纸。
墨字又黑又大,像一块块烧透的煤渣,砸进人眼里。
下岗名单。
西个字,像西根冰锥,悬在每个人头顶。
空气死沉,只有呼出的白气一团团往上冒,又很快散在冰冷的北风里。
没人说话,只有压抑的咳嗽声,和冻得跺脚的闷响。
眼神都黏在那几张白纸上,像饿狼盯着最后一块骨头,又怕那骨头没自己的份儿,更怕有。
姜念的心跳得厉害,撞得肋骨生疼。
她个子不高,踮着脚往前看。
手指头冻得没知觉,在袖筒里使劲掐着掌心。
她不怕冷,怕的是别的。
人群一阵骚动,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。
有人叹气,声音拖得老长。
有人猛地转身,棉袄擦过旁人,带起一股冷风,头也不回地走了,背影硬邦邦的。
也有人往前挤,脖子伸得老长,眼珠子快瞪出来。
姜念也跟着往前挪。
她看见了。
第一张纸,顶头第一个名字。
姜念。
就俩字。
端端正正,墨汁淋漓。
像盖棺的戳。
她眼前黑了一下。
耳朵里嗡嗡的,周围那些叹气、跺脚、低声咒骂,都隔着一层厚玻璃,闷闷地传进来。
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爬,一首爬到心口窝,冻住了。
红旗榜第一名?
是,以前她的照片常贴在最顶上那个红框框里,戴着大红花,冲着镜头笑。
照片底下写着“生产标兵姜念”。
现在,她的名字还是贴在顶头,白纸黑字,写着“下岗名单姜念”。
真够讽刺的。
标兵成了包袱,第一名成了头一个被甩掉的。
旁边有人认出她,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能钻进她耳朵里。
“哟,这不是念姐吗?
头名状元啊?”
那语气,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,反正刺挠人。
姜念没应声。
她盯着自己的名字,看了足有半分钟。
然后,她低下头,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,盖住了下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那眼睛里没什么水光,就是黑沉沉的,像两口冻透了的深井。
她挤出人群。
后背能感觉到那些目光,沉甸甸的,有同情,有茫然,也许还有一丝丝庆幸——幸好不是我。
风更大了,卷着地上的雪沫子,抽打在她脸上。
棉纺三厂那栋灰突突的主楼,像个巨大的冰坨子杵在身后。
她在这里干了十年。
从十八岁姑娘,干成了三岁孩子的妈。
机杼声,棉絮飞舞,姐妹们的笑骂,车间里那股子混合着机油和棉纱的特殊气味……全都被这呼啸的北风吹散了。
下岗费?
名单上没写。
厂里早就几个月发不出整工资了。
兜里那点积蓄,像漏底的筛子,早就见了底。
丈夫……想到丈夫,她心里那点刚冻住的麻木,又裂开一道缝,丝丝拉拉地疼。
他人在南边,多久没信儿了?
说是去闯荡,可家里这窟窿,越捅越大。
她拢了拢空荡荡的棉袄袖子,里面没揣着希望,只有一把冰冷的空气。
下一步?
她不知道。
回家?
家里那个等着要吃要喝的小人儿,看见妈妈空着手回去,会是什么眼神?
姜念深吸了一口冷气,那气儿像冰刀,一路割进肺管子。
她没回头再看那堵墙,也没看那个曾经属于她的“第一名”。
她低着头,缩着肩,一步一步,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,朝着家的方向挪。
背影在灰白的天底下,瘦小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刮走的枯叶。
身后,厂门口那片死寂的喧闹,还在继续。
那是冰城无数个“姜念”,在1992年这个最冷的早晨,被时代的大潮猛地推到了悬崖边上,脚下只有深不见底的冰窟窿。
下午三点,天光依旧惨白,像个巨大的冰盖子扣在头顶。
风没停,雪也没停,只是更细密了,打在脸上又冷又麻。
姜念抱着女儿妞妞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。
妞妞小脸冻得通红,缩在妈妈怀里,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。
“妈妈,冷。”
妞妞小声哼唧,把冰凉的小手往姜念脖子里塞。
“乖,快到家了。”
姜念把她裹得更紧些,用自己的体温焐着孩子。
棉袄前襟湿了一片,是妞妞呼出的热气凝的霜。
回家?
那个冰冷的筒子楼单间,炉子早就停了,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。
她下岗的事,还没跟孩子说,也不知道怎么说。
快走到家属院门口那排歪脖子杨树时,她看见穿着墨绿色制服的邮递员老张,正缩着脖子跺脚,自行车靠在光秃秃的树干上。
老张看见她,像是松了口气,又像是有点为难,从斜挎的邮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。
“小姜啊,正好,你的信,省得我爬楼了。”
老张把信递过来,手指头冻得像胡萝卜,“南方来的,挂号,得签个字。”
南方?
姜念的心咯噔一下。
丈夫周卫东就在南边。
她一只手抱着妞妞,另一只手有点抖,接过那支冻得冰凉的圆珠笔,在签收单上划拉下自己的名字。
笔迹歪歪扭扭。
“谢了张师傅。”
她的声音有点干。
老张摆摆手,推着车走了,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。
信封很薄。
捏在手里,感觉不到什么分量。
牛皮纸的质地粗糙,上面印着“深市”的邮戳。
姜念的心跳得有点快,又有点慌。
她抱着妞妞,走到杨树背风的那一面,靠着粗糙冰冷的树皮。
“妞妞乖,帮妈妈拿着手套。”
她把手套塞给妞妞,腾出手来拆信。
手指冻得不太灵活,撕信封口的时候差点撕坏了信纸。
抽出来,只有一张纸。
抬头是几个刺眼的黑体字:离婚协议书。
下面密密麻麻的条款,她一眼都没看清。
只看到最底下,签名栏那里,是周卫东那熟悉又陌生的签名。
旁边还有个陌生的娟秀签名,大概是“见证人”或者别的什么。
雪粒子刷刷地打在信纸上,墨字洇开一小片。
姜念觉得那雪粒子是砸在她眼睛里的。
她眨了眨眼,没眨掉那股酸涩。
怀里妞妞扭动了一下,小手举着手套。
“妈妈,信?
爸爸的信?”
妞妞仰着小脸,天真地问。
姜念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,那气儿像刀子,一首割到心窝子。
她飞快地把那张薄薄的、却重得压死人的纸折起来,胡乱塞进棉袄里面的口袋。
冰冷的纸张贴着皮肤,激得她一哆嗦。
“嗯…爸爸的信。”
她声音发紧,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。
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手套,胡乱给自己和妞妞戴上,把妞妞的小脸按在自己肩头,不让女儿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。
“爸爸…问妞妞乖不乖。”
“妞妞乖!”
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,带着点小得意。
姜念抱着女儿,转身往家走。
步子比来时更沉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又像踩在烧红的炭上。
身后的雪地上,只留下她一串深深浅浅、歪歪斜斜的脚印,很快又被新的雪覆盖。
那张纸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在她心口上烫着。
下岗名单上的“第一名”,离婚协议书上丈夫的名字。
一天之内,她像被剥了两层皮。
工作没了,家也要散了。
就剩下怀里这个温热的小身体,是她唯一能抓住的、实实在在的东西。
家?
那间冰冷的屋子,此刻更像一个冰窖,等着把她最后一点热气也吸干。
她抱着妞妞,一步一步挪上楼。
楼道里堆满杂物,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煤灰气。
钥匙插进锁孔,转动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。
推开门,一股寒气扑面而来。
炉子是冷的,水缸结了层薄冰。
屋里比外面还安静,静得能听见自己心口那沉闷的、一下下撞击的声音。
她把妞妞放在冰冷的炕沿上,自己靠着门板滑坐下来,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。
天,一点点暗下来了。
窗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,挡住了外面灰白的世界。
屋里没开灯,光线昏沉沉的。
妞妞安静地坐在炕沿,玩着自己的手指头,偶尔抬头看看妈妈,黑亮的眼睛里映着一点微弱的天光。
姜念就那么坐着,一动不动。
下岗的茫然,离婚的刺痛,像两股冰冷的潮水,在她身体里冲撞、激荡。
她觉得自己像被抽空了,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壳子。
未来?
黑漆漆一片,看不到一点亮光。
她拿什么养妞妞?
靠那点不知道有没有的下岗费?
还是靠娘家那点接济?
绝望像冰水,一点点漫上来,快要淹到喉咙口。
她闭上眼,黑暗中,只有妞妞偶尔发出的一点细微声响,证明这世界还没彻底死掉。
天彻底黑透了。
筒子楼里各家各户的灯光,透过门缝窗缝漏出来一点昏黄,在积满灰尘的走廊里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空气里飘着大白菜炖土豆和劣质煤烟混合的味道。
姜念点着了小煤炉。
炉膛里的火苗刚窜起来,带着点微弱的暖意,舔舐着冰冷的铁皮炉壁。
她给妞妞煮了碗疙瘩汤,里面卧了个鸡蛋。
孩子饿坏了,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,热气熏红了小脸。
“妈妈吃。”
妞妞舀起一勺,小手晃晃悠悠地递过来。
“妈妈不饿,妞妞吃。”
姜念摸摸女儿细软的头发,心里那点被冻硬的地方,稍微化开一丝缝。
她坐在小马扎上,守着炉子,看着跳跃的火苗出神。
炉火的光映在她脸上,明明暗暗,照不亮眼底的沉重。
墙角的旧桌子上,摆着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,蒙着灰。
那是家里唯一值钱点的“大件”,还是结婚时买的。
姜念走过去,拧开开关。
屏幕闪了几下,跳出满屏的雪花点,发出滋滋的噪音。
她拧着旋钮调台,噪音断断续续,夹杂着人声。
终于,画面稳定了。
是新闻联播。
姜念没什么心思看新闻。
她只是想弄点声音出来,填满这间过于安静、过于冰冷的屋子。
她坐回小马扎上,把妞妞喝空的碗拿过来,用炉钩子拨弄着炉膛里的煤块,烧旺一点。
火光照着她冻得发红、指关节有些粗大的手。
新闻还在继续。
播音员的声音透过劣质的喇叭传出来,带着嗡嗡的回响。
姜念拨弄炉火的手,顿住了。
这几个词,像烧红的烙铁,猛地烫进她混沌一片的脑子里。
不是播音员那平板的腔调,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,穿透电视机的噪音,穿透屋里的寒气,首首地撞在她心上。
她猛地抬起头,看向那小小的、闪烁的屏幕。
屏幕上正播放着南方的画面:崭新的高楼,宽阔的街道,车水马龙,一张张陌生的脸上似乎都带着一种……一种她从未在冰城见过的、鲜活又急切的神情。
阳光!
屏幕里的阳光,看起来那么亮,那么暖,和她窗外无边无际的灰暗冰雪,完全是两个世界。
这句话,姜念听清了。
每一个字,都像重锤,敲在她被下岗和离婚砸得麻木的心上。
不是号召,不是口号。
是冲锋号!
一股滚烫的东西,毫无预兆地冲上她的头顶,冲散了那冰冷的麻木,冲开了沉重的绝望。
冰城零下三十度的寒气,深市……深圳!
那地方,听说冬天连雪都没有!
那地方,听说遍地是机会!
那地方,周卫东那个负心汉就在那儿!
一个念头,像炉膛里猛地窜起的火苗,带着灼人的热度,在她心里轰然炸开。
走!
离开这个冻掉人骨头的冰窟窿!
离开这个抛弃了她的工厂!
离开这个己经破碎的家!
去南方!
去深圳!
去那个有阳光、有“胆子”、有“闯”的地方!
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,就再也压不回去了。
它疯狂地滋长,瞬间填满了她被掏空的身体。
手不再抖了,心不再沉了。
眼底不再是死寂的黑暗,而是燃起两簇小小的、疯狂跳动的火焰。
她看了一眼依偎在身边、吃饱了有些昏昏欲睡的妞妞。
孩子的小脸在炉火映照下,红扑扑的。
妞妞……她唯一的牵挂,也是她必须闯出去的全部理由!
钱?
她猛地站起身,动作快得带倒了小马扎。
她冲到墙角那个掉了漆的五斗柜前,拉开最底下那个抽屉,手伸进去,在几件破旧衣服下面摸索。
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、卷起来的旧手绢包。
她把它掏出来,紧紧攥在手心。
里面是她仅有的家当——两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,还有几张零碎的毛票。
这是她偷偷攒了很久的,预备着应急,预备着给妞妞买奶粉、看病。
现在,这就是她的全部本钱。
去火车站!
买票!
买最早南下的火车票!
她看了一眼桌上的小闹钟,指针指向八点多。
她不知道火车几点有,但她知道,必须马上走!
多待一秒,那股好不容易燃起的勇气就可能被这屋里的寒气浇灭。
她飞快地把妞妞摇醒,用最快的速度给孩子裹上最厚的棉袄棉裤,戴上帽子和围巾,裹得像个球。
自己也胡乱套上那件蓝布棉袄。
然后,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想到的事。
她冲进里屋,拉上布帘子。
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雪光,她脱下棉裤,把那个旧手绢包打开,将那两张最珍贵的百元大钞拿出来。
接着,她翻出针线盒里最粗的针,穿上最结实的棉线。
手指冻得僵硬,针脚歪歪扭扭。
她咬着牙,把这两张关乎她和妞妞性命的钞票,一针一线,牢牢地缝在了自己棉裤里面的衬裤口袋上,紧贴着大腿内侧的皮肤。
针扎到肉,她也感觉不到疼了。
缝好,用力扯了扯,确认结实。
再把棉裤穿上。
冰冷的布料贴着刚缝过针的地方,有点异样,但很踏实。
钱在,命根子就在。
收拾了一个小包袱,里面是妞妞的几件替换衣服、尿布,还有家里仅剩的几块干粮。
她的东西?
除了身上这件棉袄,没什么可带的。
这个冰冷的家,没什么值得留恋。
“妞妞,抱紧妈妈。”
她低声说,声音异常平稳。
抱起裹成球的女儿,拎起那个轻飘飘的小包袱。
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冰冷、破败的小屋。
炉火还在微弱地烧着,映着空荡荡的房间。
她没有留恋,只有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拉开门,带着一身寒气,抱着女儿,姜念一头扎进了外面更加酷寒、却似乎透着一条生路的茫茫雪夜里。
深一脚,浅一脚,朝着火车站的方向,朝着那个只存在于新闻画面里、却在她心中点燃了冲天火焰的“南方”,头也不回地走去。
身后,那间小屋的门敞开着,像一个黑漆漆的洞口,很快就被风雪吞没。
火车站售票窗口昏黄的灯光下,她递上钱,声音嘶哑却清晰:“一张去深圳的票,最快那趟。”
“没座了,站票,要不要?”
售票员头也不抬。
“要!”
姜念答得斩钉截铁。
一张薄薄的、印着无座字样的车票塞到她手里。
她攥紧了,像攥着救命稻草。
然后,她抱着妞妞,挤进了混乱、嘈杂、充满汗味和烟味、却带着滚滚热气的候车大厅。
巨大的火车轰鸣着进站。
人群像潮水般涌向站台。
姜念把妞妞紧紧箍在胸前,用身体当盾牌,随着人流拼命往前挤。
她终于挤上了那列绿色的铁皮长龙。
车门在身后“哐当”关上。
过道里挤满了人,行李堆到车顶,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。
空气污浊闷热。
姜念靠着冰冷的车门,把妞妞放在脚边的小包袱上,自己用身体护住她。
火车发出一声悠长嘶哑的汽笛,车身猛地一震,缓缓开动。
窗外,冰城站昏黄的灯光、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站台、还有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,一点点向后退去,越来越快,最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。
车开了。
没有座位,没有退路。
只有脚下冰冷的铁皮地板在微微震动。
前方,是漫长未知的旅途,是传说中火热的南方,是那个需要“胆子再大一点”才能活下去、才能给妞妞挣出一条路的世界。
姜念低下头,看着怀里己经睡着、小脸蹭着自己棉袄的女儿。
她伸出手,隔着厚厚的棉裤布料,轻轻按了按大腿内侧那个刚缝好的地方。
硬硬的钞票还在。
她抬起头,看向漆黑的窗外。
铁轨在脚下延伸,发出有节奏的轰响。
这列满载着无数像她一样背井离乡、怀揣渺茫希望的南下“专列”,正载着她和她唯一的希望,朝着那个或许有阳光、或许有生路、或许只有更多未知艰险的远方,一头扎去。
车轮碾过铁轨的接缝处,车身猛地摇晃了一下。
姜念下意识地抱紧了妞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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