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山的风,带着土腥气。
萧一刀跪在两座坟前,膝盖下的草早被压平。
左边是爹,右边是娘。
坟头新冒了几丛嫩草,像极了妹妹当年扎的冲天辫。
可惜妹妹没能长成扎辫子的姑娘,三年前那个血色黄昏,她攥着半块麦饼,永远停在了七岁。
萧一刀低下头,用粗布衣角擦刀。
刀是锈的。
铁锈红得像干涸的血,糊在刀身沟壑里,怎么擦都擦不干净。
刀柄缠着旧布条,磨得发亮,末尾系着块小木牌,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疯”字。
是师父的名字。
疯刀,人如其名。
喝酒会用刀劈酒坛,睡觉要把刀压在枕头下,骂起人来能把路边的狗吓哭。
可就是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,在他被山匪丢在死人堆里时,用这把锈刀撬开了他紧咬的牙关,灌下去半瓢活命的米汤。
“小子,记着。”
师父临终前,咳着血拍他的脸,“刀是啥?
不是砍人的家伙,是给这世道讲规矩的玩意儿。”
当时他不懂,只知道师父胸口插着三枚铁箭,像三只丑陋的黑鸟。
师父把锈刀塞进他手里,指节攥得发白:“活下去,用这刀……讲规矩。”
风忽然变了向,卷着山下的动静上来。
马蹄声,嘚嘚嘚,踩在石板路上,像有人拿着锤子敲他的耳膜。
还有人笑,粗嘎的,带着股子蛮横的得意。
萧一刀握紧锈刀,指腹抠进铁锈的缝隙里。
他认得这声音。
三年前,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,用刀挑着妹妹的冲天辫,问她“藏钱的地窖在哪”。
山匪头目,麻脸。
萧一刀缓缓起身,拍了拍膝盖上的土。
坟前的供品是昨晚剩下的半个窝头,他捡起来,掰成三块,轻轻放在坟头。
“爹,娘,妹妹,客人来了。”
他说话声很轻,像怕惊扰了地下的人。
可握着刀的手,青筋己经鼓了起来,像老树根缠上了刀把。
山下的喧哗越来越近。
“头,就是这破村!
当年王老五说,那户姓萧的藏了块暖玉,能治百病!”
“搜!
给老子仔细搜!
要是找不着,把村里剩下的老东西全宰了喂狼!”
麻脸的声音,比三年前更沙哑,像是被烟熏过的破锣。
萧一刀顺着土坡往下走。
路是踩出来的,坑坑洼洼。
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踩稳了才挪脚,锈刀拖在地上,划出一道浅浅的沟,火星子时不时蹦出来,像夏天夜里的萤火虫。
村口的老槐树下,几个村民被捆在树干上,有气无力地哼着。
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后生想挣扎,被山匪一脚踹在膝盖弯,“咚”地跪了下去,门牙磕在石头上,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。
“犟种!”
山匪啐了口唾沫,“再动卸你胳膊!”
麻脸背着手站在晒谷场中央,手里把玩着柄亮闪闪的匕首——那是当年爹的东西,爹用它给妹妹削过木陀螺。
萧一刀停下脚步。
晒谷场的土被马蹄翻得乱七八糟,去年没收完的谷穗子被踩烂在泥里,混着牲口的粪便,散发出酸溜溜的味。
“哟,这不是萧家那小子吗?”
麻脸看见了他,眯起眼笑,眼角的伤疤挤成了条蜈蚣,“命挺大啊,当年没把你弄死。”
萧一刀没说话,只是把锈刀从地上提了起来。
刀身太重,提起来的时候,他胳膊上的肌肉跳了跳。
旧伤在隐隐作痛,是上次跟野兽搏斗时留下的,师父说他那刀劈得太急,像饿极了的狼扑食,少了点收势的沉稳。
“怎么?
想报仇?”
麻脸嗤笑一声,挥了挥匕首,“就凭你手里那破铁片?”
他身后的十几个山匪哄笑起来,有人把刀抽出来,互相碰撞着玩,发出刺耳的金属声。
“头,别跟这小子废话,一刀宰了干净!”
“我看他那刀挺别致,锈得跟块烂铁似的,留着生火不错!”
萧一刀的目光,从麻脸脸上移到他腰间。
那里挂着块玉佩,青绿色,雕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。
是娘的陪嫁,当年娘总说,等妹妹长大了,就把这玉佩给她当嫁妆。
“把它摘下来。”
萧一刀开口了,声音有点哑,像两块石头在摩擦。
“啥?”
麻脸愣了一下,随即笑得更大声,“你说啥?
让老子摘下来给你?”
他往前走了两步,匕首指着萧一刀的胸口:“小子,你知道老子这几年杀了多少人吗?
比你吃过的米还多!
就你这细胳膊细腿,不够老子一刀劈的!”
萧一刀的眼睛,很黑,很静。
像村口那口老井,不管天多旱,都有那么一汪水,映着头顶的云。
他盯着麻脸握匕首的手。
那只手很粗,虎口有层厚茧,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。
当年,就是这只手,把妹妹从爹的怀里抢了过去,妹妹哭得撕心裂肺,喊着“娘,娘”。
“最后说一遍。”
萧一刀的手腕动了动,锈刀的角度微微上扬,“摘下来,滚。”
“操!”
麻脸的耐心耗尽了,匕首猛地往前一刺,“给脸不要脸!”
寒光闪过。
村民们发出一声惊呼。
林婉儿后来总说,萧一刀出刀的时候,像打哈欠的猫,看着慢悠悠,爪子却快得让人看不清。
可当时在晒谷场的人,只觉得眼前一花,像被正午的太阳晃了眼。
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。
只有“咔嚓”一声,很轻,像掰断了根细树枝。
麻脸保持着前刺的姿势,眼睛瞪得溜圆,嘴巴张着,却发不出声音。
他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握匕首的那只手,拇指不见了。
断口处,血像喷泉似的涌出来,溅在他的衣襟上,很快洇出一朵暗红色的花。
“啊——!”
剧痛终于传了过来,麻脸发出杀猪般的嚎叫,捂着断指在地上打滚,“我的手!
我的手!
杀了他!
给我杀了他!”
山匪们懵了。
他们跟着麻脸打家劫舍这么多年,见过刀快的,没见过这么快的。
那锈刀明明看着笨得要死,怎么就……萧一刀站在原地没动,锈刀的刀尖,一滴血缓缓滑落,砸在地上的尘土里,晕开一小团深色。
“滚。”
他又说,还是那一个字,却带着股子寒气,比后山的风还冷。
山匪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有人悄悄往后退了半步。
“怕个屁!”
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喊了一声,挥舞着鬼头刀冲上来,“他就一个人!
砍死他!”
萧一刀侧了侧身。
他的脚步很快,像在泥地里拔萝卜,看着慢,却总能在刀刃劈下来的前一瞬,挪到最安全的地方。
大汉砍了三刀,都落了空,气喘吁吁地骂:“小兔崽子,有种别躲!”
萧一刀没躲。
他突然往前迈了一步,锈刀贴着大汉的刀身滑上去,像泥鳅钻进了石缝。
“嗤啦。”
布帛撕裂的声音。
大汉低头,看见自己胸前的衣襟裂开了道口子,从领口一首到肚脐,凉飕飕的风灌了进去。
再抬头时,锈刀己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。
铁锈的味道,混着萧一刀身上的汗味,钻进他的鼻子里。
他能看见萧一刀的眼睛,黑沉沉的,没有一点光,像深不见底的潭水。
大汉的腿软了,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去,鬼头刀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
“爷……爷饶命……”萧一刀没看他,目光扫过剩下的山匪。
那些人手里的刀,不知什么时候,己经垂了下去。
有人的手在抖,刀身在阳光下晃来晃去,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“滚。”
这一次,没人犹豫了。
两个山匪架起还在嚎叫的麻脸,其他人捡起地上的刀,头也不回地往村外跑,马蹄声乱得像被惊飞的麻雀。
晒谷场静了下来。
只剩下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,还有村民们压抑的抽泣声。
萧一刀走到老槐树下,用锈刀割断了捆着村民的绳子。
刀刃很钝,割起来很费劲,他得来回锯好几下。
“一刀……”一个老婆婆抓住他的胳膊,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,“你快走吧,麻脸不会善罢甘休的,他肯定会回来报仇的!”
萧一刀没说话,只是帮最后一个大叔解开绳子。
大叔揉着被勒出红痕的手腕,看着地上的血迹,嘴唇动了动:“那玉佩……我会拿回来的。”
萧一刀说。
他捡起地上的鬼头刀,掂量了一下,扔给旁边的后生:“拿去,防身。”
后生接过刀,手还在抖,却用力点了点头:“一刀哥,我跟你一起去!”
“不用。”
萧一刀摇了摇头,转身往山上走。
锈刀拖在地上,又开始划出火星子。
走到半山腰的时候,他停下了。
坟前,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。
一个姑娘,穿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裙,蹲在坟头前,手里拿着根小树枝,正在给那三块窝头扒土。
听见脚步声,姑娘回过头。
她的头发很乱,沾着草屑,脸颊上还有道浅浅的泥痕,像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小兔子。
眼睛很大,很亮,此刻正瞪着他,带着点警惕,又有点好奇。
萧一刀的手,下意识地握紧了锈刀。
姑娘的目光,落在他的刀上,又移到他的脸上,最后停在他的胸口——那里的衣服,被刚才溅起的血染红了一小块。
“你是……萧一刀?”
姑娘开口了,声音脆生生的,像咬了口脆梨。
萧一刀没回答,只是看着她。
姑娘站起身,拍了拍裙子上的土,手里还捏着那根小树枝:“我叫林婉儿。
我知道你,疯刀的徒弟,对吧?”
她往前走了两步,萧一刀的刀,微微抬起了半寸。
林婉儿停下脚步,眨了眨眼:“别紧张,我不是坏人。
我就是……路过。”
她的目光,又瞟向那两座坟,声音低了点:“他们说,你爹娘是好人,当年还帮过逃难的人。”
萧一刀的喉结动了动,想问她是谁,为什么会知道这些。
可话还没说出口,山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。
比刚才麻脸他们的声音,更密集,更杂乱。
林婉儿的脸色,一下子变了。
她猛地抓住萧一刀的胳膊,指尖冰凉,带着点草药的味道:“不好!
是药谷的人!
他们追来了!”
萧一刀的目光,投向山下。
烟尘滚滚,隐约能看见几十道黑影,正往山上冲。
领头的那个人,穿着件青灰色的袍子,手里举着面旗子,旗子上绣着个“药”字。
风吹过,旗子猎猎作响。
像某种不祥的预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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