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伤痕的夜晚那是一个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傍晚。五年级的秋天,夕阳像被打翻的橙汁,
将我们家的土坯房染成了一种忧郁的色调。我正在院子里追逐一只断了线的蜻蜓,
心里还想着放学时和王大壮那场未分胜负的较量。“小兔崽子,你给我站好!
”父亲雷鸣般的吼声从门口炸开。我浑身一颤,转过头看见班主任李老师正站在父亲身后,
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愤怒和怜悯的表情。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。“说说,
为什么又打架?”父亲一把揪住我的耳朵,疼得我龇牙咧嘴。李老师叹了口气:“刘大哥,
小亮这次把王大刚打得鼻血直流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上次是把同学推进水沟,
这次更严重...”我没敢吭声,脑子里却回放着下午的场景:王大刚拿着那只死麻雀,
在班上到处说那是我母亲的化身。我母亲去年因病去世,这是我心里最痛的伤口。“我没错!
”我倔强地抬起头,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。李老师摇摇头,又说了几句便告辞了。
她后脚刚跨出院门,父亲就吼出了那句让我浑身冰凉的话:“跪下!
”父亲的愤怒像夏天的暴雨,来得猛烈而突然。我刚跪在冰冷的泥地上,
他手中的竹扫帚就带着风声狠狠地拍在我的后背上。那声“噗”的闷响,
像是一袋粮食被摔在地上,震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。我朝前扑倒,额头重重地敲在地板上,
顿时眼冒金星。温热的液体从鼻子和额头同时涌出,混合着泥土的腥味。“起来!
”父亲的吼声再次炸响。我挣扎着重新跪好,背上***辣地疼。扫帚又再次扫了过来,
这次打在我的腿上,我再次重重倒下。泥土塞满了我的嘴巴,混合着血水的咸腥味。“起来!
”父亲的声音已经嘶哑,却依然可怕。就在扫帚又要落下时,
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门外冲了进来,像一只护崽的母鸡,扑倒在我和父亲中间。
那双满是伤痕的手死死抓住扫帚柄,声音颤抖却坚定:“不要打了,刘叔,不要再打了!
”是阿彩。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衫,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上。父亲愣了一下,
喘着粗气扔了扫帚,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。阿彩蹲下来,用她粗糙却温柔的手扶我坐起。
她的手指颤得厉害,小心地抹去我嘴唇上的血,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:“弟啊,
你能读书,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呢?想走出去,想将来有出息就得好好读书。
”我这才看清她的脸——黝黑的皮肤,一双过分大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,嘴唇干裂。
但那双眼睛里盛着的,不是村里人说的“扫帚星”的晦气,而是一种深切的悲伤和理解。
“他骂我妈...”我哽咽着,终于说出了原因。阿彩的手顿了一下,眼神飘向远方,
轻声说:“我知道没妈的滋味。”2 扫帚星的孤独全村人都说,阿彩是扫帚星转世。
她母亲生她时难产死了,她父亲是个酒鬼,每次喝醉了就打她出气。
她家住在村西头最破的土房里,屋顶漏雨,墙上裂着大缝。阿彩总是独来独往。每天清早,
当其他孩子还在梦乡时,她已经扛着比她人还高的筐子上山割草了。下午,
她牵着那头老黄牛去山坡吃草,自己就坐在大石头上,远远望着学校的方向。有两次,
我看见她站在教室窗外,踮着脚尖看我们上课。她的眼睛紧盯着黑板,
手指在空中悄悄比划着。有几个调皮的同学不再看黑板,转身对她扮鬼脸,扔小纸团。
她也不恼,只是默默后退几步,等老师转过身来又凑上前。一次,我经过河边去学校,
她正蹲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洗衣服。棒槌在她手中有节奏地起落,发出“啪、啪”的声响。
见了我,她放下手中的棒槌,呆呆地看着我。不知为何,那种目光让我很不自在,
仿佛被看穿了所有心事。我弯腰捡起一颗石子,作势要扔过去,叫道:“看什么看,扫帚星!
”石子没真的扔出去,但她像受惊的小鸟,猛地低下头,继续用力捶打衣服。
我看见她的耳朵红得透明,不知是羞还是恼。那天傍晚她救下我后,从兜里掏出一把草叶子,
放在嘴里嚼碎了,轻轻敷在我额头的伤口上。“这是止血草,”她小声说,
“明天就不会肿了。”她手上的伤口纵横交错,有的已经结痂,有的还渗着血丝。
我注意到她左手拇指缺了一截,断面歪歪扭扭,像是被什么钝器割断的。
“你的手...”我忍不住问。她迅速把手缩回袖子里,
眼神躲闪:“剁猪菜时不小心...没事,早不疼了。
”3 河边的馈赠阿彩救下我的第二天,我早早来到河边等待。晨曦微露,
河面上飘着薄纱似的雾气。我怀里揣着几本旧课本,封皮已经卷边,
里面还有我歪歪扭扭的笔记。太阳刚从山头露脸,阿彩拎着一个大木桶来了。
桶里塞满了衣服,上面压着一根光亮的棒槌。看见我,她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后退半步。
我把书递给她:“以前学过的课本,给你看。”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
像夜空中突然点起了两颗星星。她伸出手,那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,
才小心翼翼地去接那本书。但指尖刚碰到书皮,她又猛地缩回去,眼神黯淡下来。
“我不识字...”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哼,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。“我可以教你!
”我脱口而出,“很简单,我...”她摇摇头,绕过我,走到那块大石头上,蹲下,
利索地拿出棒槌,倒出衣服。棒槌起落的声音格外响,河水溅起的水花在朝阳下闪着光。
我愣在原地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突然,她轻声说:“你读给我听,行吗?”于是,每天清晨,
河边多了这样一道风景:一个女孩用力捶打着衣服,一个男孩坐在旁边的石头上读书。
从拼音到汉字,从“人口手”到“春天来了,燕子飞回来了”。阿彩学得很快,
记忆力好得惊人。我只教过一遍的字,她就能记住。有时我故意考她,她总能准确地指出来。
“你为什么想识字?”有一天我问她。她停下手里的活,望着河面发呆:“我娘留了一封信,
在我爹那里。我想知道她写了什么。”一个月后,我已经教完了一年级上册的所有生字。
作为回报,阿彩会给我带一些野果、烤红薯,有时是一个用草编的蛐蛐。直到那天,
我看见她爹摇摇晃晃地向河边走来。4 风雨来临阿彩爹是个干瘦的男人,
常年喝酒让他的眼睛浑浊无神。他看见阿彩在石头上写写画画,顿时勃然大怒。“死丫头!
活不干在这偷懒!”他一脚踢翻了洗衣桶,衣服散落一地,随水流去。阿彩慌忙去捞衣服,
却被她爹一把抓住头发:“扫帚星!整天就知道做白日梦!读书?你配吗?”我站在一旁,
吓得浑身发抖,但还是鼓起勇气说:“叔,是我教她的...”男人转过头,
眯眼看着我:“刘家小子?离这扫帚星远点,小心她克死你!
”他拽着阿彩的头发把她拖走了。阿彩没有哭喊,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,
那眼神我至今记得——有种认命般的绝望。那天之后,我有好几天没在河边看见阿彩。
去她家附近转悠,只听见屋里传来打骂声和压抑的啜泣。再次见到阿彩是在一周后。
她额头上多了块淤青,走路一瘸一拐,但还是准时来到河边。见到我,她勉强笑了笑,
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。“给你的,”她小声说,“我爹不知道。
”油纸里包着半块芝麻饼,已经碎成了好几块。我知道这是她不知从哪省下来或者捡来的,
心里一阵酸楚。“你爹又打你了?”她摇摇头,又点点头,
下来:“他说要把我嫁出去...嫁给后山的王老鳏夫...”王老鳏夫比我父亲年纪还大,
据说前两个老婆都被他打跑了。我惊呆了,手里的芝麻饼差点掉进河里。“什么时候?
”“明年开春...”她突然抓住我的手,手指冰凉,“弟,你能帮我找我娘那封信吗?
我爹把它藏在墙缝里,我够不到...”5 秘密与别离那天深夜,我偷偷溜到阿彩家。
土屋里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,传来她爹震天的鼾声。阿彩悄无声息地打开门,示意我进去。
屋里弥漫着酒气和霉味,墙壁上的裂缝用泥巴胡乱糊着。她指指灶台后面的一道裂缝,
比划着告诉我信就藏在那里。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摸索,果然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。
取出来一看,是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。阿彩的手抖得厉害,几乎打不开那个包裹。
油布里是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和一封信。照片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,抱着一个婴儿,
笑容温柔。就着昏暗的灯光,
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那封信:“给我亲爱的女儿阿彩:当你读到这封信时,
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。不要听别人胡说,你的出生是妈妈最大的幸福。
妈妈给你取名‘彩’,是希望你光彩照人,永远阳光,再艰难的环境都能找到出路。
村里人说什么都不要在意,你不是扫帚星,你是妈妈的小福星。一定要读书识字,走出大山,
去看看外面的世界...”信没读完,阿彩已经泣不成声。她紧紧攥着那封信和照片,
像是攥着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。就在这时,阿彩爹翻了个身,嘟囔着梦话。
我们吓得屏住呼吸,轻手轻脚地溜出门外。月光下,阿彩的眼睛亮得惊人:“谢谢你,弟。
我知道了,我不是扫帚星...”从那以后,阿彩像是变了个人。虽然还是沉默寡言,
但背挺直了,眼里有了光。她学字更加用心,甚至开始跟我学写简单的句子。然而好景不长,
半个月后,我正在上课,忽然听见窗外一阵骚动。阿彩爹带着王老鳏夫来到学校,
指着阿彩说:“就是这丫头,虽然是个扫帚星,但能干得很!”校长出来阻拦,
却被阿彩爹一把推开:“老子的闺女老子做主!”阿彩被强行拖走了。她挣扎着,
回头望向教室的那一刻,我看见她眼里有种我从没见过的决绝。那天之后,
阿彩就被关在了家里,再也出不来。接亲的日子定在腊月十八。
据说王老鳏夫凑齐了厚厚的彩礼:三斤猪肉、两匹布和三百块钱。腊月十七的晚上,
下了一场那年最大的雪。第二天接亲的人来到阿彩家,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。
阿彩爹醉得不省人事,而阿彩,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。
一个从小到大从来没走出过村子的女人,能去哪儿?村里人组织了搜山,找了一天一夜,
只在一处悬崖边找到了阿彩的一只鞋。“肯定是跳崖了,”人们叹息着,
“扫帚星终究是扫帚星,连死都要这么晦气。”但我总觉得阿彩没有死。
那个眼里有了光的女孩儿,怎么会轻易放弃生命?6 重逢的疑惑时间能冲淡许多记忆,
但那个瘦弱坚韧的身影始终印在我脑海里。我发奋读书,考上了县城最好的初中,
后来去了省城读大学。父亲在我考上大学那年突然苍老了许多,有一次喝酒后,
他红着眼睛说:“爹对不起你,那时不该那么打你...”工作十多年后,
我成了一家公司的部门经理。部门里来了个名叫马自达的小伙子,性格活泼开朗,
像是永远没有烦恼。年底业绩考核,我们部门成绩不佳,我被老板狠狠批了一顿。散会后,
马自达走进我的办公室:“头儿,别郁闷了,晚上我请部门撮一顿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