樟木箱子的铜锁“咔嗒”一声弹开时,林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。
那是混合着松烟墨、旧纸张和周慎常用的雪松香的气息,像一封穿越时光的信,瞬间将他拉回三年前导师伏案工作的午后。
阳光透过雕花木窗,在老人花白的发间跳跃,案头摊开的《穆天子传》上,批注比原文还要密集。
“小林,考古这行,最忌急功近利。”
周慎总爱用指节叩叩桌面,老花镜滑到鼻尖也不扶,“你看这昆仑,古籍里写了三千年,真真假假缠成一团,咱们得像剥洋葱似的,一层一层来。”
如今箱子里的洋葱,正等着他亲手剥开。
林深戴上白手套,指尖触到第一摞日志时,忽然停住了。
最上面那本的封皮有处磨损,是去年冬天他陪导师去敦煌考察时,不小心被骆驼刺勾破的。
那天风大,周慎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裹住日志,说:“这些字比咱们的骨头金贵。”
三个月前,老人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,手里还攥着这本日志。
护士掰开他手指时,林深清楚地看见,扉页上有个新写的“眼”字,墨迹未干,像是拼尽最后力气刻下的。
整理到第三箱时,《西域水道记》的装订线松了,哗啦啦掉出一沓散页。
林深正俯身去捡,一枚牛皮纸信封“啪”地落在地板上。
它比普通信封厚些,边角磨得发亮,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。
是周慎的手笔——昆仑山脉的轮廓被简化成几笔曲线,中间点着一颗歪歪扭扭的星,那是师徒俩约定的“重要标记”。
信封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:“若我先走,待小林整理完第三箱遗物再拆。”
字迹歪了,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。
林深的心猛地一缩。
他记得很清楚,周慎住院的最后一周,意识时好时坏,却总念叨着“箱子顺序”。
当时他只当是老人糊涂了,现在想来,这封信藏得如此隐秘,定有缘故。
拆信的时候,他的指尖有些发颤。
火漆裂开的瞬间,一股清冽的雪松香涌了出来,不是市面上卖的香精味,而是昆仑山里特有的、混着岩缝湿气的冷香。
周慎年轻时在昆仑待过八年,回来后总说那味道“能洗干净心里的灰”。
信纸是特制的纸,吸墨性极好,周慎的字本就刚劲,此刻更显得力透纸背:“小林,当你看到这封信,我大概己经在跟穆天子喝茶了。
别笑,我这把老骨头,早该去见那些老朋友了。”
开头的玩笑没让林深轻松多少。
他知道周慎的脾气,绝不会说废话。
“你总问我,研究昆仑这么多年,最想找到什么。
以前我答‘真相’,现在得改改——最想藏起来的,才是真相。”
“世人都传‘昆仑之眼’是块能号令山神的宝石,历代帝王找疯了。
傻孩子,哪有什么宝石?
那是个装置,老祖宗留下来的‘记忆容器’。
你猜它能干嘛?
不光能让你忘了昨天吃了啥,还能让一村子人都以为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。
二十年前,我们摸到了它的边儿。”
林深的呼吸顿住了。
他做昆仑文化研究十二年,从本科论文到博士课题,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文献,“昆仑之眼”始终是《山海经》里语焉不详的神话,最多算是古人对西域奇观的想象。
周慎带他做了五年项目,从敦煌壁画到尼雅遗址,从未提过“装置”二字。
更让他后背发紧的是信的后半段:“附的照片,是二十年前拍的。
石碑上的字,你现在看不懂,等找着另一半符,自然就明白了。
别嫌我卖关子,有些事,记起来比死还难受。”
照片从信纸间滑出,轻飘飘的,却像块烙铁砸在林深手心里。
他颤抖着把照片举到灯下——泛黄的相纸上,周慎站在一块巨大的青灰色石碑前,穿着洗得发白的冲锋衣,手里举着个放大镜,嘴角扬着少见的得意。
而他身边那个年轻人,穿着同款冲锋衣,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,眉眼间的青涩还没褪尽,正是二十岁的自己。
两人中间隔着半米宽的空位,石碑上有个凹槽,嵌着半枚巴掌大的青铜符。
符面刻着繁复的云纹,在镜头下模糊成一团灰影,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。
“不可能。”
林深喃喃自语,指尖冰凉。
二十岁那年,他在西北大学读考古系本科,全年的课程表排得密密麻麻,每周三下午帮系主任整理甲骨文,周末泡在实验室拼陶片,连省都没出过。
怎么可能出现在昆仑山脉的无人区?
他翻出手机,点开云盘里的旧相册。
2004年的文件夹里,全是宿舍聚餐、图书馆打卡、跟同学在兵马俑坑边的合影,唯独没有一张沾着雪山尘土的照片。
“是导师记错了吧?”
林深试图说服自己。
周慎晚年记性不好,常把张三的事安在李西头上。
可这照片上的背景太真实了——石碑左侧的风化纹路,远处隐约可见的冰川轮廓,甚至年轻人冲锋衣上沾着的草籽,都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“现场感”。
他把照片凑近台灯,想看清石碑上的刻字。
就在这时,书房的灯“滋啦”一声,开始疯狂闪烁。
暖黄的光晕忽明忽暗,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,像有无数只手在舞动。
“跳闸了?”
林深皱眉起身,刚摸到开关,灯突然灭了。
黑暗瞬间涌来,带着股潮湿的凉意,不像夏末的风,倒像是……雪山上的寒气。
“谁?”
他猛地转身,后背撞到书架,几本厚重的年鉴“哗啦”掉在地上。
没有回应。
只有窗帘被风吹动的“沙沙”声,还有……一种极轻微的、纸张摩擦的声音。
林深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,点亮屏幕。
光柱扫过书桌时,他的心脏骤然停跳——那封信,连同那张照片,都不见了。
桌上空荡荡的,只有《西域水道记》敞着页,像是从没被动过。
“不可能!”
他急得额头冒汗,趴在地上摸索,手机光在地板上扫来扫去,连个纸角都没找着。
抽屉被拉开了一道缝,他记得清清楚楚,自己根本没碰过那抽屉!
就在这时,手机突然“嗡”地震动起来,吓了他一跳。
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号码,归属地显示“未知”。
他犹豫了两秒,还是划开了接听键。
“喂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,接着传来一阵电流的“滋滋”声。
然后,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,像被砂纸磨过,又像被冰雪冻裂:“小林……”林深的血液瞬间冻住了。
那是周慎的声音。
是他听了十二年的声音——教他辨认甲骨文时的耐心,批评他报告写得潦草时的严厉,在病床上拉着他手时的虚弱……可此刻这声音里,多了些不属于活人的东西,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洞里传来的,带着股蚀骨的寒意。
“导……导师?”
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是您吗?
您在哪儿?”
“别找了。”
周慎的声音顿了顿,像是隔着千山万水,“那封信,丢了就丢了。
还有那半枚青铜符……别找它。”
林深攥紧了手机,指节发白:“您在说什么?
照片是怎么回事?
二十年前我到底……它会让你记起不该记的事。”
周慎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,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,“忘了吧,小林,忘了那张照片,忘了我说的话……好好活下去,像普通人一样……嘟嘟嘟——”电话被猛地挂断,忙音像针一样扎进林深的耳朵。
他呆立在原地,黑暗中,仿佛能看见周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,正隔着时空望着他,眼神里是他从未读懂过的恐惧。
“不。”
他忽然低吼一声,转身冲向窗边。
猛地拉开窗帘,外面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——楼下的路灯不知何时灭了,整条巷子陷在一片漆黑里。
只有花坛边,一团黑漆漆的影子正在蠕动。
它不像人,也不像动物,边缘模糊不清,像是被打翻的墨汁,在地上慢慢摊开,又慢慢聚拢。
林深死死盯着那团影子,忽然发现它的形状有些眼熟——像极了照片里那半枚青铜符的轮廓。
影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,猛地一顿,然后“嗖”地窜进了旁边的小巷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首到这时,书房的灯“啪”地亮了。
监控器的指示灯也恢复了闪烁,屏幕上正播放着他整理遗物的画面,一切正常,仿佛刚才的黑暗和失窃,都只是他的幻觉。
林深跌坐在椅子上,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,不知何时,掌心多了个东西——那是半枚指甲盖大小的青铜碎片,边缘带着云纹,在灯光下泛着幽绿的光。
他颤抖着把碎片举起来,忽然意识到,这碎片的纹路,正好能跟照片里那半枚青铜符对上。
它是从哪儿来的?
是刚才掉在地上的?
还是……有人故意留下的?
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,在书桌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。
林深看着那半枚碎片,又看了看监控屏幕里自己茫然的脸,忽然握紧了拳头。
不管刚才的声音是谁,不管这青铜符藏着什么秘密,他都必须查下去。
不仅是为了自己缺失的记忆,更是为了那个在信里写下“好好活下去”,却又留下无数线索的老人。
他要找到真相。
哪怕真相背后,是万丈深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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