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和三年，腊月。
河东道，雁门县南的官道旁，陈弘是被冻醒的。
不是现代出租屋里空调停摆的凉，是刺骨的、往骨头缝里钻的寒——粗麻布短褐连胳膊肘都遮不住，脚下是裂了口的草鞋，脚趾冻得发木，稍一动就疼得钻心。
他猛地睁开眼，入目不是熟悉的书桌台灯，而是灰蒙蒙的天，以及身前身后挤作一团的、面黄肌瘦的人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身旁的老汉蜷着身子咳嗽，枯黄的胡须上挂着白霜，怀里还护着个面无血色的孩童，那孩子嘴唇冻得发紫，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。
陈弘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，昨天深夜他还在图书馆翻《新五代史》，为论文里“李克用沙陀军劫掠河东”的考据熬夜，怎么闭眼再睁眼，就真掉进了这本史书里？
“动……动起来！
别他娘的蹲这儿挺尸！”
远处传来粗哑的吆喝，几个挎着横刀、穿着破烂皮甲的兵卒正驱赶流民。
陈弘心里咯噔一下——雁门县南，腊月，沙陀兵……他瞬间想起论文里的记载：中和三年末，李克用刚镇压黄巢回师河东，其部将盖寓为补军需，纵兵劫掠雁门周边流民，凡有反抗者，尽皆屠戮。
这些兵卒不是来护流民的，是来抢东西的！
“老丈，快起来！”
陈弘一把拽起身旁的老汉，声音因急促而发颤，“别跟着大股人流走，往东边的山坳里躲，再晚就来不及了！”
老汉茫然抬头，眼里满是麻木：“躲？
往哪儿躲……哪都有兵……信我！”
陈弘急得额头冒冷汗，余光瞥见那几个兵卒己经开始翻查流民的包裹，有个妇人不肯交出自家仅存的半袋粟米，被兵卒一脚踹倒在地。
他顾不上多解释，扯着老汉的胳膊，又去拉旁边两个看起来还有力气的青年：“想活的跟我走！
沙陀兵要来了，官道上待着就是死！”
流民们大多没反应，要么是冻僵了动不了，要么是早己对灾祸麻木。
只有那两个青年对视一眼，又看了看被兵卒殴打的妇人，咬咬牙跟了上来。
加上老汉和他怀里的孩子，一共五个人。
“往东！
贴着道边的灌木丛走，别出声！”
陈弘压低声音，凭着历史里对雁门地形的记忆辨方向——盖寓的兵卒惯常沿官道劫掠，东边那片山坳有片密松林，地势隐蔽，且有条干涸的溪谷能通到山后，是论文里提过的流民避难处。
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，草鞋踩在冻土上咯吱响。
那两个青年一个叫王二，一个叫李石头，原是附近村落的佃农，村子被兵烧了才逃出来。
王二走得急，草鞋绳断了，索性光着脚踩在冰碴上，脚底板瞬间渗出血迹，他却咬着牙没哼一声。
“快到了！
前面就是松林！”
陈弘眼睛一亮，刚要加快脚步，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——不是零星的，是成队的！
他猛地回头，只见官道尽头扬起大片尘土，数十匹战马奔腾而来，马上的骑士穿着黑色皮甲，头盔上插着白色翎羽，正是沙陀骑兵！
“跑！
进林子！”
陈弘嘶吼一声，推着几人往松林里钻。
刚钻进林边的灌木丛，就听见身后官道上爆发出惨叫——留在原地的流民哪里跑得过骑兵，马蹄踏过的地方，瞬间血肉模糊。
几人趴在松针堆里，捂着嘴不敢喘气。
陈弘透过松枝的缝隙往外看，只见沙陀骑兵正纵马砍杀，有个兵卒发现了往林子里跑的人影，策马就要追来。
陈弘心提到了嗓子眼，突然瞥见旁边有片齐腰高的荻草，忙扯着众人往荻草里钻——这片荻草又密又高，刚好能遮住人的身影。
马蹄声越来越近，陈弘甚至能听见骑士的呼喝声。
他死死按住身旁孩童的嘴，那孩子吓得浑身发抖，眼泪却不敢掉下来。
片刻后，马蹄声渐渐远了，想来那兵卒见林深草密，怕有埋伏，终究是退了回去。
首到听不到任何声响，陈弘才瘫坐在地上，后背全是冷汗——不是吓的，是冻的，冷汗渗进单衣，贴在背上像冰。
王二和李石头也瘫在地上，大口喘着粗气，李石头看着自己满是血痕的脚，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，却不敢哭出声。
老汉抱着孩子，颤巍巍地对陈弘作揖：“小郎君……多谢……多谢你……”陈弘摇摇头，刚要说话，就听见林子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他瞬间绷紧神经，抓起地上一根断了的松枝——这是现在唯一的“武器”。
可从树后走出来的，不是兵卒，是十几个和他们一样的流民，有老有少，个个面有惧色。
“你……你们也是躲兵的？”
一个中年妇人怯生生地问，“刚才……刚才外面的惨叫……”陈弘松了口气，扔掉松枝：“是沙陀兵。
官道上不能待，这林子里暂时安全，再往深处走，有个溪谷能避寒。”
流民们一听，眼睛都亮了——他们刚才躲在林子边缘，听见了陈弘喊人逃跑的声音，也看见了他引着几人躲过骑兵。
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丈走过来，对陈弘拱手：“小郎君看着是个有见识的，我们这些人……能不能跟着你？”
陈弘看着眼前这二十多号人，老的老，小的小，大多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。
他想起史书里唐末流民的结局——要么饿死、冻死，要么被兵卒杀了，要么成了藩镇混战的炮灰。
而他，一个知道历史走向的现代人，要是连身边这些人都护不住，谈何在这乱世里活下去，谈何终结这乱世？
他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里的纷乱，沉声道：“要跟着可以，但得听我的——第一，不准喧哗，不准单独行动；第二，找到水源和能吃的东西，要大伙分着来；第三，谁要是敢抢同伴的东西，或者拖累大伙……就自己走。”
流民们连忙点头，刚才的惨状还在眼前，能有个“有见识”的人领头，总比自己瞎闯强。
陈弘站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雪：“走吧，先往溪谷去，等天亮了，再想办法找吃的。”
残阳透过松枝洒下来，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陈弘走在最前面，踩着厚厚的松针，听着身后传来的、压抑的脚步声。
他知道，这只是开始——在这个天崩地裂的时代，想要活下去，想要护住这些跟着他的人，他必须比史书里的任何一个人，都要更谨慎，更狠厉。
溪谷就在前方，隐约能看见结冰的溪面。
陈弘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流民，握紧了冻得发僵的拳头——中和三年的这个冬天，他的唐末求生路，从这片松林里，正式开始了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