觅食荒草镇

一“哐当哐当～”桑可被这个声音催眠，又被这个声音吵醒。列车行驶在轨道上，摇摇晃晃。

从车厢尽头的窗子望去，上一节车厢的窗子不断地错位出现，

仿佛两节车厢之间随时会散架断开。桑可挪了挪有些麻痹的臀部，

试图找到一个新的舒适的角度入睡。黑夜还很漫长。但生命已经短暂了。桑可就要报废了。

上周接到工程师的通知的时候，他是那么地难以置信。

想象之中自己还要在工位上磨磨蹭蹭地受三十年的苦，可死亡通知书提前下达了。

桑可的躯体已经到了极限，两个月后，他就会被送去回炉，

他的零件将为这个冷冰冰的世界尽最后一份力量。

几万度高温的火炉会将他熔炼得连他老妈都认不出来，

也许他的手臂会成为将来某人鼻子的一部分，而眼珠子则是另一个某人的牙齿。总之，

他收到了一笔经费，在两个月内，他被允许去完成人生中的最后愿望。听到这个消息以后，

桑可在自己的盒子里躺了整整三天。最终他决定回到最初他诞生的地方，

位于茫茫草甸之中的那个小镇。他并不感到饥饿，但他想起了太多美味的东西。齿轮饼干，

螺丝棒冰，棘轮蛋糕。那是许多年不曾品尝的美味了，他是那么地想念它们。

这就是他的人生遗愿了，他想。桑可睡着了。二列车进入到荒草镇车站。车头停下的瞬间，

司机从车厢里迅捷地跳了出来，在站台上打了个滚。他的身体关节大多镶嵌弹簧，

这保护他每次做出这样动作的时候可以减缓大部分的冲击力，

但还是让他发出了一阵“哎哟我操”的骂声。但他不敢不跳。在车头急停之后，由于惯性，

第二节车厢咣当一声撞在了车头上。接着是第三节，第四节……咣咣当当，吱吱嘎嘎，

车上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整得七荤八素。“就不能预警一声吗？”一个声音抱怨着，

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在地板上摸索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的耳朵。

桑可的头狠狠地撞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，将椅背撞出来一个凹陷。他捂着头四处张望，

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到站了。窗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站台看起来要比记忆里小不少，

想来是自己记错了，桑可没有来过车站几次，无非是离开，回来，一生又能有几次呢？

下一次离开这里，他就要被填进火焰里去啦。站台上排列着一排卫兵，在列车停稳以后，

他们分别涌进了每一节车厢，手中举着喇叭口一样的长管枪，

对着所有旅客大喊着：“不许动，不许动，全部待在座位上！

”他们开始评估着列车上的损坏，这些损坏将要由乘客们负担。想到这里，

桑可摸了摸前方椅背上刚刚被自己撞出来的凹陷。“五千铁币。”一名卫兵说道，

他的声音将桑可吓了一跳。“五千铁币。”他冲着桑可重复道。不！五千铁币！太贵了！

尽管工程师说这笔钱是用来实现人生遗愿的，可它毕竟并没有多少！桑可一分钱也不想花，

每多花一分钱，就可能要少吃一口齿轮饼干，或者是一勺棘轮蛋糕！“我没钱！

”桑可硬气地说道，好像硬气就能有用一样。卫兵惊讶地挺直了身子，

他的脖子嘎嘎作响：“先生，我劝你还是识趣一点，不要逼我们动粗。

”他抬起大喇叭的枪口指向桑可：“不负担损失可是走不出这节车厢的！

”桑可瞬间就垂头丧气了。“抱歉，

我一时有些冲动……”结果他当然是规规矩矩地交出了五千铁币。从车厢上下来，

站台的风拂面而来。要怎么从车站回到镇上呢？他走出车站，

看着眼前一大片的茫茫荒草陷入沉思。他想起当年要去烟囱城的时候，

那时候他的个子大概只有现在一半高吧，领路人带着他从荒草镇一路走到车站来。

从来没有那样一条路，他只是跟着领路人在荒草镇里钻来钻去。

那是他前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在星夜下看不见星星，荒草太高，遮天蔽日的高。

他不明白领路人是怎么在这迷宫一般的荒草之中找到方向的。他只是跟着他佝偻的后背，

一路走，一路恐惧。他恐惧前方，也恐惧身后，恐惧头顶，也恐惧脚下，

这样的恐惧在后来的二十几年里常常在夜晚回来找他。而那之后他也就再也没有见过星星了。

烟囱城的天空中是一大片永不散去的滚滚浓烟，没有人看得见星星。

同在此地下车的乘客们犹犹豫豫地钻进了荒草里面，陆陆续续地，

只剩下桑可一人仍在荒草的边缘发呆。他跳了跳，企图从荒草的顶上望见荒草镇所在的方向。

荒草镇最高的建筑是什么来着？他想不起来。天仍黑着，他什么都没看见。

荒草镇不比烟囱城，可以每天没日没夜地亮着灯，在这个时间段，在星星该出来了的时间里，

它想必是融入到了黑夜之中。最终他只好鼓足勇气，拨开荒草钻了进去。

却发现这荒草并没有淹没他的头顶。他于是向前走去，探着一颗脑袋，倒像是从水里游过去。

草甸里的地面显然并不平坦，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。忽然身上传来星星点点的痒。

他举起右手，想看看这痒是怎么造成的。他看见他的手指上有一只小虫，

那虫子有两颗比身体还要大的尖牙，一口在他的食指上咬出来一个小坑，

接着就伸出一对透明的翅膀瞬间不知飞到哪儿去了。不！妈的！他立刻把手缩回去，

捂在自己的肚子上。千万要保护好我的胃！他想着！胃，还有，牙齿，舌头。

他又伸出左手捂住嘴巴，尽管没有看到一只虫子主动飞到荒草之上。但荒草之下，

他看不见却可以想到，满是虫子！那些虫子在他的身上疯狂地啃咬！他浑身都在痒！

“我得快点。”他迈开了步子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。但在那密集的荒草之中行走十分困难，

更何况地面不平，不一会儿他不小心踩空了一脚，于是他的头也沉进了荒草之下。唰唰唰！

虫群瞬间遮盖了他的视线。“啊！”他叫喊着，手撑住地面赶紧站起身来，

头一从草里冒出来，虫子便四散逃去，仿佛从他头上抖出了无数的虱子。

现在连头上脸上都奇痒无比了。他抬起左手再次护住了自己的嘴巴，右手也捂在了肚子上，

可是他能感觉到，他看不见却感觉得到，这些虫子对他的肚子攻击似乎格外猛烈！

他的一只眼睛模糊了，想来是被咬了好大一个坑。但在那只模糊眼睛的视线之中，

他终于看到了荒草镇黑夜下的轮廓，尽管月光十分吝啬地没有给它镀上太多光泽，

但桑可还是一眼认出了它。他在害怕之余兴奋了起来。不远了，不远了，再多跑几步，

一定要在那些虫子咬穿自己的胃之前抵达那里！他拼命地跑，顶着荒草的阻力，

感觉像是冲进一张紧绷的布帘。砰！布帘破了。阻力瞬间消失，桑可一脚踏出了荒草的范围。

在离开荒草的瞬间，他看见了头顶的星空！极其绚烂的星空，

像是把烟囱城的灯都砸碎了撒到天幕上。而前一秒还附着在桑可身上的虫子们落荒而逃，

眨眼就都渗入到荒草丛中去了。留下的只有桑可被咬得坑坑洼洼的身躯。

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，看见红色的液体在指缝里流淌。又将右手挪开，看着自己的肚子。

红色的液体正是从中流了出来。那是消化液，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，

他的胃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咬穿了。“不！”桑可沮丧地坐在了地上。三太阳渐渐升起，

照亮了荒草镇。阳光照在桑可的身上，温暖又和煦。消化液还在流淌着，

桑可不想沉浸在沮丧之中，他决定去一趟诊所。小镇上没有医院，只有一个小小的诊所，

那里什么病都治，虽然很多病都治不好。诊所里的医生，

正是当年带着桑可钻进荒草迷宫的那位领路人。他佝偻着腰，像桑可当年见到他时那么老，

好像从出生就那么老一般。他眯缝着眼睛，查看着桑可的伤势。“你从车站你那边过来的？

”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伤是怎么来的，却没有一眼认出桑可。桑可倒是一眼就认出他来，

毕竟午夜梦回的那份恐惧总是跟这个佝偻的身影绑定在一起。尽管桑可没有回答，

医生已经当他默认了。“一万五千铁币。”他开口报出一个昂贵的价格，“补胃加上，

添加消化液。”桑可不禁捂住了脑袋。“怎么？头也伤着了？那要更多钱。”桑可摇摇头，

尽管他的眼睛确实也被咬出一个大坑，但是他付不起更昂贵的医药费了，一万五千铁币，

这一下就把工程师给他的人生遗愿经费花光了。但是没有一个好的胃是不行的！

他必须修好自己的胃，才能好好地品尝那些童年里的美味。“只要修好我的胃就好。

”“那么……要麻醉吗？”桑可看不见医生的眼珠子，

他的上下眼皮好像不舍得放进去一点光线一样粘连在一起，

但桑可知道他正盯着自己等待自己做出选择：“麻醉的话要另外交三千铁币。”“不，

不麻醉。”医生抿抿了抿没有牙齿的嘴巴：“现在的年轻人把钱看得比命还重。”桑可心想，

我的命已经不剩多少了，不然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出卖我的命。在桑可付清了费用之后，

医生打开了工具箱，在工具箱里摸索了半天。

他把工具箱里那些比较大的碍事的东西先腾出来，方便自己找到要用的工具，

最后索性在杂乱的办公桌上扫出一片空位，然后把工具箱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。螺丝刀，

电吹风，角磨机，什么都有，还有些桑可叫不出名字的看起来古古怪怪的东西。

医生挑挑拣拣，找出了一把电焊枪。“来吧，躺下。”“躺下？就在这里？”“对，躺地上！

”“这里可不太干净……”“别那么矫情！”蓝色的火花迸发出来，

照得桑可那颗模糊的眼睛十分酸痛，他索性闭上眼不去看。医生拨开了桑可肚皮上的肉，

他的手指像是枯枝一般，动作十分粗暴，这让桑可感到莫名的耻辱。医生找到了他的胃，

随手找来一张铁皮盖在被咬得像花洒的伤口上，然后开始用电焊枪焊接。滋滋滋！“啊！！！

”巨大的疼痛让桑可叫出了声，他的身体忍不住开始翻滚。“别动！”医生喝了一声，

一巴掌打在桑可的脑袋上，可桑可还是胡乱扭着。为了把桑可固定住，

医生伸出一只大脚一脚踩在了桑可的脑袋上，另一只脚则蹬在桑可的腿上。

他的力气竟然这么大，活生生将桑可的身体钉在了地板上，电焊的火花继续迸射着，滋滋滋，

青烟冒起。“啊！！！”桑可继续大叫着，这医生倒没有阻止，

仿佛他耳背到根本听不到这震耳欲聋的叫喊。桑可想要叫他停下，他受不了了，

受不了那疼痛，更受不了医生竟然把脚踩在自己的脸上。可是他劝服了自己。他对自己说，

想想自己这次来的目的。想想齿轮饼干！想想螺丝棒冰！想想棘轮蛋糕！

他就这么忍耐了下来，当电焊停下后，他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，瘫软在地上。

而医生拿来一个尖嘴壶，掐住他的下巴，把消化液从他的嘴里灌了下去。消化液有些粘稠，

有少部分钻进了桑可的呼吸道里。他感到快要窒息，直到医生终于灌完了消化液，

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。“好了！你可以走了。”医生说道，

然后就自顾自地去收那些倒在了桌子上的工具。从诊所出来，桑可身无分文，

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。四桑可决定先回曾经的家一趟，也许家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，

或者家具可以变卖。离开荒草镇二十多年，桑可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了。

但小镇是大体上没有多少变化的，虽然路边的楼房翻新了些，但路还是那些路。

这个地方以前是个鞋店，那个地方以前是个小公园，在将现实的场景与记忆里一一对照中，

桑可离儿时的家越来越近，心里不禁紧张起来。而这时，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身影，

看起来莫名的眼熟，只是他的视线此时比较模糊，看不太真切。等到离得近些了，

他才看出来前面那人身上穿着荒草镇车站卫兵的制服，肩上也正扛着那喇叭口的长管枪。

是一个卫兵。那卫兵在前方一个路口拐弯了，与桑可不再同路。但当桑可走过那个路口后，

他突然从桑可的身后跳了出来，用长管枪抵住了桑可的脑袋。“喂！你！停下！

”桑可心头一紧，立刻停下了脚步，身体颤抖起来。“别杀我，我交了罚金的。

”“你跟踪我做什么？”“我没有，我家在前面。”“扯谎！转过身来！

”桑可于是缓缓地转身，生怕动作太快会激得对方扣下扳机。这次桑可看清了卫兵的脸，

在这样的距离下即便视线模糊他也看出来，那正是在列车上让桑可交罚金的那名卫兵。

这就是冤家路窄吧。卫兵显然也认出了桑可的脸，尽管上面被虫子咬得坑坑洞洞。“啊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