渊染霜华

昆仑墟的雪，下了整整三千年。

那雪似是从未有过停歇的念头，一年又一年，一层叠一层，将昆仑墟的峰峦、殿宇、石阶都裹进一片茫茫的白里。

寒风卷着雪沫子，呜呜地在山谷间穿行，像是谁在三千年的时光里，不断低低地诉说着什么，又被风雪揉碎，散在天地间。

凌霜跪在寒潭边时，指尖刚触到水面就被冻得发麻。那寒意似是能顺着指尖的纹路，一路钻进骨头缝里，让她忍不住打了个轻颤。潭水是极深的幽蓝，像一块被冻了万古的墨玉，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。

潭底沉着半枚玉簪，羊脂白的玉质在幽蓝的水光里泛着冷光，那光泽清冽又孤寂，像极了那个人最后看她时，眼底熄灭的星火——曾几何时，那星火是炽热的，是明亮的，映着她的身影时，能暖透整个寒冬，可最后，却在她眼前，一点点、一点点地暗下去，直至归于死寂。

“尊上，该回殿了。”身后传来青鸾的声音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。青鸾跟着她已有千年，深知这位霜华尊上在寒潭边时，心头压着怎样重的过往，每一次开口提醒，都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，生怕惊扰了什么。

凌霜没有回头。她望着潭水倒映出的自己，一身素白道袍被风雪染了边，衣角、袖口都沾着细碎的雪粒，仿佛与这昆仑墟的冰雪融为了一体。鬓角的银丝又添了几缕，在凛冽的风中轻轻飘动，那是三千年岁月刻下的痕迹，清晰得让她无法忽视。

三千年了，她从昆仑墟最有天赋的小弟子，那个会偷偷爬树掏鸟窝、会在师父的丹房里捣乱的丫头，成了如今执掌整个仙山刑罚的“霜华尊上”。

仙人们敬她、畏她，说她铁面无私，说她心如寒铁，可只有她自己知道，只要一看见这半枚玉簪，那些被仙法强行压下去的记忆，就会像潭底的水草，疯狂地缠上心脏，勒得她喘不过气来，那些被冰封的情绪，便会在心底翻涌，带着酸楚与疼痛，一点点漫上来。

三千年零七个月前，也是这样的雪天。

那时的雪，似乎比现在要温柔些，落在梅枝上，簌簌地响，像是在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谣。那时她还不叫凌霜，叫阿绾，是师父座下最调皮的弟子。师父总说她，一身灵气没用到正道上，整天想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。

而他是墨渊，天族战神，万年来唯一能挥动苍渊剑的人。他的名字在四海八荒都是响当当的，仙者提及，无不带着敬佩与仰望。他们在昆仑墟的桃花树下初遇，那时桃花开得正好，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，像铺了层柔软的锦缎。

他一身玄色战甲，肩上落着几片桃花瓣，那硬朗的铠甲与柔美的花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，却偏生眼神冷得像极北的冰原，仿佛这漫天的春色，都入不了他的眼。

“你就是那个偷偷在丹房酿酒的小丫头？”他开口时，声音低沉，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，像一块被暖阳晒过的玉石，温润中藏着一丝暖意。

阿绾手里的酒葫芦“哐当”掉在地上，酒液汩汩地渗进土里，带着桃花的甜香，在空气里弥漫开来。那是她偷偷用桃花酿了半个月的酒，本想等酿好了，偷偷送给下山历劫归来的师兄。

她红着脸，手忙脚乱地想去藏那掉在地上的葫芦，却被他伸手拦住。他的指尖温热，触到她手腕时，像有电流窜过，麻酥酥的，一路传到心底，让她的脸颊更烫了。

“师父说你偷喝仙酒，罚你去守寒潭三个月。”他说着，眼底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，却从袖中摸出个玉瓶，递到她面前，“这是桃花酿，比你那破葫芦里的好。”玉瓶上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，暖得让阿绾的心，也跟着热了起来。

后来的日子，像昆仑墟春天的云，柔软得不像话。春日的阳光透过云层，洒在青石板路上，暖洋洋的。

他总爱借着巡视昆仑墟的名义，特意绕上一大段路去寒潭看她。寒潭边的风虽仍带着凉意，可只要他来了，阿绾便觉得连空气都染上了暖意。

他会牵着她的手，一步步登上昆仑墟的最高峰，看东方的天际被初升的朝阳染成金红交辉的模样，云海在脚下翻涌，像极了他玄甲上流动的光泽。

教她御剑时，他明明身姿稳健如松，却总在她紧张得屏住呼吸时故意松松手，看她吓得猛地抓紧他的衣袖，脸上泛起慌乱的红晕，他才低低地笑出声，再稳稳地将剑控制住，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。

他嘴上总念叨她性子毛躁，做事不稳妥，可每当她被几位师兄捉弄，委屈地瘪着嘴时，他总能不动声色地出现，或是借故让师兄们去做些棘手的杂务，或是淡淡一句“修行当专注，莫要扰了师妹清修”，便替她解了围，让那些捉弄人的师兄们讪讪地退开。

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，像昆仑墟的日月轮转，平静而悠长，直到那场席卷三界的“堕仙之乱”骤然降临，将所有的安宁都碾得粉碎。

魔族暗中勾结了对天界心怀不满的堕仙，趁着天族防备松懈之际，悍然攻破了南天门。一时间，战火四起，天族的军队节节败退，无数仙者陨落，三界陷入一片恐慌。

墨渊作为天族战神，自然是先锋之首，他带着那柄象征着无上力量的苍渊剑，镇守在忘川河畔——那是阻止魔军踏入天界腹地的最后一道屏障。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，天空被战火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，厮杀声、兵器碰撞声、仙魔的嘶吼声交织在一起，震得大地都在颤抖。

忘川河畔尸横遍野，血流成河，连那原本清澈的忘川河水，都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，河面上漂浮着断裂的兵器与残破的衣甲。阿绾放心不下，不顾师父的阻拦，偷偷跟着援军来到了战场边缘。

她修为尚浅，根本无力参与这样的大战，只能躲在远处的巨石后，死死地盯着那个在乱军之中浴血奋战的熟悉背影，心揪得像要被生生撕裂。

他一身玄甲早已被鲜血浸透，原本锃亮的铠甲变得斑驳不堪，苍渊剑上的寒光也几乎要被厚厚的血污遮住，可他依旧挺拔如松，每一次挥剑，都能带起一片魔军的哀嚎。

就在他转身斩杀一名魔族将领的瞬间，一个隐匿在暗处的堕仙长老突然发难，淬了剧毒的匕首带着幽蓝的魔光，从背后狠狠扎进了他的后心。

“墨渊！”阿绾目眦欲裂，几乎是凭借本能尖叫着冲了过去，想要替他挡下那致命一击，却被他用最后的仙力猛地推开。

她重重地摔在地上，眼睁睁看着那柄匕首没入他的身体，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涌出，染红了他玄色的战甲。

他艰难地转过身，望着她，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，像春日里融化的冰雪，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，可那温柔深处，却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
“阿绾，忘了我。”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像重锤敲在她的心上，他说着，抬手扯断了头上那支她曾偷偷夸赞过的羊脂玉簪，一半塞进她颤抖的手里，另一半则随着他逐渐失去力气的身体，坠入了湍急的忘川河，“带着它，活下去。”

忘川河水奔腾不息，卷着他的身影迅速向下游冲去，很快便消失在浑浊的红色水波里，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
阿绾只死死抓住了那半枚尚有余温的玉簪，还有他最后那句轻飘飘的话，可那句话落在她心头，却重得像压了整个昆仑墟三千年的积雪，让她喘不过气来。

后来，在各族仙者的合力围剿下，堕仙之乱终于被平定，三界重归安宁。墨渊被天族追封为“忠烈战神”，受万仙敬仰，可他的尸身，连同那坠入忘川的半枚玉簪，却再也没有被找到，仿佛真的随着那场浩劫，彻底湮灭在了天地间。阿绾回到昆仑墟后，便闭关百年。

百年间，她日夜苦修，修为突飞猛进，可心底的那道伤口，却从未愈合，她甚至忘了该怎么笑，眉眼间只剩下化不开的寒霜。她改名叫凌霜，成了昆仑墟说一不二的霜华尊上，执掌刑罚，铁面无私。

只是在每个风雪交加的夜晚，或是无人的寒潭边，她才敢把那半枚玉簪从袖中取出，一遍遍用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断口，感受着那冰冷的玉质，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他残留的温度。

“尊上，”青鸾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张，打破了寒潭边的寂静，“天族刚刚传来急报，说忘川河畔最近异象频发，夜里常有诡异的光芒闪烁，有附近的渔民说……说看到了一个穿着玄甲的影子，在河面上徘徊不去，那身形，像极了……像极了当年的墨渊战神。”

凌霜的手猛地一颤，半枚玉簪差点从指间滑落，坠入寒潭。她霍然起身，素白的道袍衣角扫过厚厚的积雪，带起一片纷飞的雪沫，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。“备剑。”她的声音有些发紧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三千年了，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，早已习惯了这昆仑墟的孤寂与寒冷，可这短短三个字，还是让她沉寂了三千年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，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加速流动起来。

青鸾愣住了，连忙劝道：“尊上，您要亲自去？忘川属天族地界，我等贸然前往，恐引起两族不快，而且……而且那说不定只是渔民的误传，或是战乱后残留的怨念形成的幻象啊。”

“幻象也好，鬼魅也罢，”凌霜紧紧握住了手里的玉簪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，甚至微微颤抖，可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，像是燃起了三千年未曾有过的火焰，“我总得去看看。”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，她也不能错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