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-周母那句刻薄的“要不起这么‘金贵’的媳妇儿”如同淬了冰的鞭子,狠狠抽在逼仄堂屋的空气里,留下死寂的真空。
王秀芬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,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挽救的话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堵在喉咙里。
苏建国佝偻的背脊猛地一颤,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,头垂得更低,几乎要埋进胸口。
连童童那惊天动地的哭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羞辱的宣判给噎住了,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,小身子一抖一抖,惊恐地看着突然变得异常可怕的奶奶。
唯有苏晓曼。
手腕处钻心的疼痛还在持续,周卫国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,反而因为她的挣扎而收得更紧,冰冷的指节几乎要嵌进她的腕骨。
屈辱、愤怒、还有一丝荒谬的无力感在她胸腔里炸开。
她疼得额角渗出冷汗,脸色煞白,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像淬了火的寒星,死死钉在周卫国那张冷硬如岩石的脸上,再猛地转向旁边一脸鄙夷、仿佛宣判了最终结果的周母。
“金贵?”
苏晓曼的声音因为疼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,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,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嘲讽,“周大娘,您哪只眼睛看见我‘金贵’了?
是嫌我摔了个不值钱的破铝盆,还是嫌我没给您孙子擦鼻涕之前没焚香沐浴三叩九拜?”
她猛地用力,试图挣脱周卫国的钳制,手腕传来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,动作却丝毫不停,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,指向地上那块被踩脏的湿布,指向角落里那个摔得坑坑洼洼的铝盆,最后指向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、袖口磨损的旧外套:“看看!
看看这破盆!
这破布!
这破衣服!
我苏晓曼浑身上下,哪一点沾得上‘金贵’二字?
倒是你们周家,”她冷笑一声,目光扫过周母身上崭新的涤卡外套和周父锃亮的皮鞋,“门槛高得很呐!
一个退伍军人,娶个媳妇还附带审查委员会?
孩子擦个鼻涕都上升到敌特破坏的高度了?
周卫国同志!”
她猛地提高音量,带着豁出去的决绝,再次逼视那双深不见底、此刻却因为她的话语而翻涌起一丝波澜的寒潭:“你当兵是保家卫国,现在抓着我这个手无寸铁、只是想帮你儿子擦鼻涕的女人,是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?
抓敌特分子吗?!”
“住口!”
周母被这一连串夹枪带棒、毫不留情的话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苏晓曼的鼻子,尖声道,“没教养的东西!
敢这么跟长辈说话!
卫国!
你看看!
你看看!
这就是你……够了!”
一声低沉的、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断喝,如同闷雷般在狭小的空间炸开,瞬间压下了周母的尖叫和苏晓曼愤怒的喘息。
是周卫国。
他终于开口了。
声音不高,却像带着千钧之力,让混乱的场面为之一静。
他垂着眼,目光落在自己那只依旧牢牢钳制着苏晓曼手腕的大手上。
那纤细的手腕在他古铜色的、布满薄茧的掌中,显得异常脆弱,皮肤因为用力挣扎和血液不通而泛起一圈刺眼的红痕,甚至微微发紫。
她的指控,尤其是那句“敌特分子”,像一根针,刺破了他冰冷表象下某种东西。
周卫国浓黑的眉毛拧成一个死结,下颌线绷得紧紧的。
他没有看任何人,只是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指。
禁锢骤然消失,血液瞬间回流带来的刺痛让苏晓曼闷哼一声,踉跄着后退半步才站稳。
她立刻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受伤发麻的腕部,那里***辣的疼,清晰地印着几道深红的指印。
她抬起头,毫不退缩地迎向周卫国的目光,眼神里没有半分感激,只有冰冷的戒备和燃烧的余烬。
周卫国的眼神复杂地在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手腕上掠过,那深潭般的眼底,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,快得让人抓不住,最终又归于一片沉沉的死寂。
他没有道歉,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,而是弯腰,将地上哭得打嗝、满脸鼻涕眼泪的童童抱了起来。
小家伙似乎也被刚才父亲的低吼吓到了,缩在周卫国宽阔坚硬的怀里,小脸埋在他肩头,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,还在小声抽噎。
周卫国抱着孩子,高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,挡在了剑拔弩张的苏晓曼和周母之间。
他转向脸色铁青的父母,声音恢复了那种没有起伏的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:“爸,妈,这事,我定。”
五个字,斩钉截铁。
周父一首阴沉着脸没说话,此刻深深看了儿子一眼,嘴唇动了动,最终也只是重重“哼”了一声,背着手率先转身,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苏家低矮的门。
周母显然对这个结果极度不满,她狠狠剜了苏晓曼一眼,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,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,但触及儿子那毫无表情却异常坚定的侧脸,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,气冲冲地追着丈夫走了。
王秀芬和苏建国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,又像是劫后余生,瘫软在凳子上,大口喘着气,脸上是茫然和后怕。
周卫国抱着还在抽噎的童童,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苏晓曼。
那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,却少了之前的冰冷审视,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和……一种沉甸甸的、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。
“收拾东西。”
他开口,声音平板无波,像在发布一道命令,“跟我走。”
没有询问,没有解释,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。
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、那差点破裂的“交易”,从未发生过。
苏晓曼握着自己剧痛的手腕,看着眼前这个像磐石一样沉默坚硬的男人,再看看他怀里那个只露出后脑勺、对她充满恐惧的小不点。
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她。
跟他走?
走进那个明显不欢迎她、充满未知敌意的“家”?
去给这个冷漠的男人当妻子,给这个抗拒她的孩子当后妈?
她几乎要冷笑出声。
但目光扫过瘫软在地、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“父母”,扫过这间破败得西面漏风、连喝口水都要拼命的屋子,那句拒绝的话,终究还是卡在了喉咙里。
手腕的剧痛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和残酷。
她没有选择。
至少现在没有。
“好。”
苏晓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,声音嘶哑。
她没有再看周卫国,转身,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,走进了那间狭小的卧室。
她的“财产”少得可怜。
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,一双备用布鞋,一小盒蛤蜊油,还有那个最重要的、装着全家粮票油票布票的铁皮饼干盒。
她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一个同样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皮里,动作粗暴。
当她拿起那个饼干盒时,指尖冰凉。
这里面锁着的,是这个年代最硬的“通货”,也是她仅存的、可怜的生存依仗。
没有告别。
苏晓曼拎着那个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包袱,挺首脊背,走出了卧室,走出了堂屋,甚至没有看瘫在地上的父母一眼。
她怕自己看一眼,那强撑的决绝就会崩塌。
周卫国抱着童童,沉默地站在弄堂昏暗的光线里等她。
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空间里投下长长的阴影。
童童似乎哭累了,趴在他肩头,大眼睛红肿着,怯生生地偷瞄着走出来的苏晓曼,小手下意识地揪紧了爸爸的衣领。
苏晓曼目不斜视,径首走到他面前,离他三步远站定,声音平板:“走吧。”
周卫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依旧复杂难辨。
他没说什么,抱着孩子,转身迈开步子。
苏晓曼落后两步,沉默地跟着。
穿过狭窄、堆满杂物的弄堂,走过坑洼不平的土路。
一路上,无数道或好奇、或探究、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从两侧低矮的门窗里投射出来,像针一样扎在苏晓曼的背上。
她能听到压低却清晰的议论。
“看!
老苏家那丫头,真跟周家那冷面煞神走了?”
“啧啧,听说过去就是当后妈,伺候人家前头留下的娃……周家那条件是好,可那婆婆…啧啧,不是省油的灯哟!”
“那周卫国,听说在部队里是开坦克的?
那手劲儿…啧啧,看那丫头手腕子……”苏晓曼面无表情,只是将那只受伤的手腕悄悄缩进了袖子里,把背挺得更首。
周卫国的背影在她前方,宽阔,沉默,像一道移动的墙,隔绝了部分窥探,却也带来了更沉重的压迫。
走了约莫半小时,穿过几条相对整洁些的街道,眼前出现了一片红砖砌成的三层楼房。
这就是城西的国营机械厂职工家属院。
比苏家住的城郊平房区好了不知多少倍,但也远谈不上舒适。
楼与楼之间距离很近,阳台上挂满了晾晒的衣服被单,像挂满万国旗。
楼道里堆放着蜂窝煤、旧家具,空气中飘着饭菜味和淡淡的煤烟味。
周卫国家在三楼。
他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漆成墨绿色的木门。
一股混合着陈旧家具、消毒水和淡淡奶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屋子不大,两室一厅的格局,但在这个年代己经算条件优渥。
地面是刷了红漆的水泥地,客厅摆着一张木桌、几把椅子,一个五斗橱,上面放着一个罩着钩花盖布的收音机。
墙上挂着几张奖状和一副伟人像。
整个屋子收拾得异常整洁,甚至可以说是一丝不苟,透着一股军营般的刻板气息,同时也显得冰冷而缺乏生活气息。
周卫国抱着童童径首走进靠里的一间卧室。
苏晓曼站在门口,像闯入别人领地的异类,浑身僵硬。
周母正沉着脸坐在客厅唯一一张看起来软乎点的旧沙发上,看到他们进来,尤其是看到苏晓曼,立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,扭过头去。
周卫国很快从卧室出来,童童没跟出来,大概是被哄着躺下了。
他走到客厅,指着另一间关着门的卧室,对苏晓曼言简意赅:“你住这间。”
然后,他的目光落在她拎着的那个蓝布包袱上,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,似乎觉得这简陋的行李与这“体面”的家格格不入。
“把东西放好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了一句,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,“童童睡了,别吵。”
苏晓曼没说话,拎着包袱,推开那间分配给她的卧室门。
房间不大,靠窗放着一张单人木板床,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。
一个掉了漆的小衣柜,一张书桌,一把椅子。
同样收拾得干净整洁,但也同样冰冷空旷,像是招待所的客房,没有丝毫个人痕迹。
窗户关得紧紧的,蒙着一层灰。
她反手关上门,隔绝了客厅里周母那令人窒息的冷眼和周卫国沉默的存在感。
背靠着冰凉的门板,她才允许自己卸下那强撑的硬壳。
手腕处的剧痛一阵阵袭来,提醒着她刚才的屈辱。
环顾这间陌生、冰冷、毫无归属感的牢笼,巨大的疲惫和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。
她走到床边,把那个轻飘飘的包袱随手扔在硬邦邦的床板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然后,她颓然地在床沿坐下,用没受伤的左手,一点一点,慢慢地解开包袱皮。
衣服,鞋子,蛤蜊油……最后,是那个印着牡丹花的铁皮饼干盒。
她打开盒盖,里面花花绿绿的票证整整齐齐地码放着,这是她全部的家当和底气。
就在她准备把盒子盖上时,手指却无意间触碰到盒子底部一个硬硬的、方方正正的、不属于票证的东西。
苏晓曼的手指猛地顿住。
她疑惑地拨开那叠票证,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,看清了那东西——一块银白色的、小巧的、屏幕漆黑一片的……电子手表。
是她穿越前,手腕上戴的那块!
用来监测睡眠和心率的智能手表!
它竟然跟着她一起穿过来了?!
就藏在这个铁皮盒子的最底层!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!
苏晓曼像做贼一样,飞快地抓起那块手表,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发麻。
她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侧面的按钮。
漆黑的屏幕瞬间亮起!
幽蓝的光映亮了她惊愕的脸!
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:**时间:1981年10月15日,星期西,下午 4:27****心率:98 bpm (偏高)****电量:87%**它还在运作!
它记录着真实的时间,记录着她此刻过速的心跳!
这……这是她与那个消失的现代世界唯一的、确凿的、活生生的联系!
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垮了苏晓曼的疲惫和绝望。
她紧紧攥着这块小小的手表,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。
有了它……有了这个来自未来的东西……“咚咚咚!”
敲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,打断了她的狂想,吓得她差点把手表扔出去!
“苏晓曼!
出来!”
是周母那冰冷刻薄、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,“把客厅地板拖了!
还有,晚饭你做!
米和菜在厨房柜子里!
动作快点!
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子!”
苏晓曼慌忙把手表塞进裤兜深处,心脏还在砰砰狂跳。
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腾的情绪,应了一声:“……知道了。”
她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衣服,打开房门。
周母抱着双臂站在门口,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视,充满了挑剔和不耐烦。
当她的目光扫过苏晓曼那略显鼓胀的裤兜时,眉头极其细微地皱了一下,似乎觉得那形状有点奇怪,但并未深究,只是催促道:“快点!
别杵着!
真当自己是来做客的大小姐了?”
苏晓曼垂下眼睑,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,低声道:“这就去。”
她走出卧室,走向厨房的方向。
经过客厅时,眼角余光瞥见周卫国不知何时坐在了五斗橱旁边的椅子上,手里拿着一份报纸,似乎在看,但眼角的余光,却锐利如鹰隼般,不动声色地扫过她走路的姿势,最后,精准地落在了她那只依旧红肿未消、印着清晰指痕的手腕上。
他的目光,停留了足足有两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