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克村的晨雾刚够打湿三花的爪子尖时,伊拉己经蹲在井台边了。
她指尖悬在水桶上方,淡青色的微光顺着指缝淌进水里,像撒了把被揉碎的薄荷糖——这是水系魔法里最基础的“澄净”咒,连村口洗衣的汉娜婶婶都能念得磕磕绊绊。
但今天水流里的煤烟颗粒格外顽固,在魔法光晕里打着旋不肯沉淀,活像群赖在泥坑里的野孩子。
“别跟铁环城来的脏东西较劲了。”
玛莎婆婆的拐杖笃笃敲着石板路,老妇人裹着羊毛披肩站在晨光里,头巾下露出的银发比草叶上的霜还亮,“昨儿刮西风,城里的烟囱把咱们的井水都腌成烟熏肉味儿了。”
伊拉收回手,蓝光“啪”地熄灭,像捏灭根火柴。
她没回头,目光落在井台边那张卷了角的羊皮纸上。
火漆印是银灰色的齿轮咬着六芒星,边缘还沾着点蒸汽火车的煤渣——这是三天前从镇上驿站捎来的信,来自王都阿尼亚的科学院气象台。
“月薪三十银币。”
她低声念,声音平得像村口被车轮碾平的土路。
这是她往五座城市的魔法工坊投了申请后,唯一肯给回音的地方。
在这个蒸汽机开始抢魔法师饭碗的年头,低级魔法师的出路窄得像根麦秸秆:要么去法师塔,用那点可怜的元素感应给法师照看炉灰;要么挤进王都,在钢铁烟囱的影子里找个能让魔法沾点边的活计。
“气象台?”
玛莎婆婆凑过来,老花镜滑到鼻尖上,“前儿听货郎说,城里新造了不用法师盯着也能转的风速计,黄铜叶子转得比风车还欢,说是‘科学的胜利’。”
伊拉把羊皮纸折成方块塞进围裙口袋,没接话。
她知道老人想说什么。
那些住在镀金法师塔里的高阶法师们攥着《元素转化精要》《高阶塑形原理》当宝贝,而像她这样的乡村学徒,能摸到的只有翻烂的《基础咒文三百句》,连个像样的“火焰箭”都得偷偷在林子里练——村里的柴火贵得能换半只鸡,烧不起练习用的木料。
“喵呜!”
一团三色相间的毛球突然从篱笆顶上扑下来,精准砸在伊拉肩膀上。
三花用爪子扒她束头发的麻绳,尾巴卷着她的手腕,喉咙里发出拖拉机似的呼噜声。
这是三年前她在森林里捡的小可怜,当时瘦得能数清肋骨,如今却胖得像块滚圆的搓衣板,活泼得能掀翻玛莎婆婆的药草筐。
“该遛猫了。”
伊拉站起身,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。
三花立刻从她肩头蹦下来,绕着她的脚踝转圈,尾巴扫得地上的小石子沙沙响,活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。
霍克村的晨雾正一点点化开。
铁匠铺的烟囱吐着灰黑色的烟,面包房飘来焦糊的麦香,莉娜家的公鸡扯着嗓子打鸣,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。
伊拉牵着三花走在村道上,赤着的脚踝沾着露水,踩在石板路上悄无声息——她打小就爱在晨露没干时去森林边采草药,脚程比村里最快的男孩还利落。
“伊拉!”
清脆的声音像颗石子砸进晨雾里。
莉娜从面包房的木窗里探出头,火红的卷发乱糟糟顶在头上,鼻尖沾着面粉,活像个刚从面缸里捞出来的小太阳。
“听说你收到王都的信了?”
她手里还攥着揉面的木槌,说话时面粉簌簌往下掉,像撒了场迷你雪。
伊拉点点头。
莉娜是村里唯一能让她多讲两句话的人。
这个比她大一岁的姑娘像团永远烧不尽的篝火,总在她沉默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:镇上新开的杂货铺进了会唱歌的机械鸟,路过的商队说阿尼亚的路灯是用魔法水晶点亮的,连村口老井的水最近尝起来有股铁锈味儿……仿佛要把她没见过的世界都嚼碎了喂给她。
“三十银币!”
莉娜突然从窗口蹦出来,围裙上还沾着面团,“我爹上个月去镇上卖麦酒,跑断腿才赚了二十银币!
气象台是不是在中央塔旁边?
我听货郎说那里的玻璃穹顶能映出云彩的影子,晚上还会发光,像倒扣的星星匣子!”
“不知道。”
伊拉据实回答。
她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阿尼亚的插画:钢铁桥梁横跨银河,烟囱比教堂尖顶还高,天空被染成灰蒙蒙的颜色,只有法师塔顶端的魔法阵能透出点微光,像蒙尘的钻石。
莉娜却没在意她的冷淡,突然转身冲回屋里,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个布包:“给你的。
我娘昨天烤的蜂蜜麦饼,硬得能砸核桃,但能放半个月。”
她把布包塞进伊拉手里,又解下头上的红绸发带,“这个也带上。
城里的姑娘都梳漂亮辫子,你把头发绑起来,别让那些戴高帽子的以为你是乡下来的野丫头。”
伊拉捏着温热的麦饼,指尖触到发带粗糙的针脚。
她想说“我不在乎”,但看着莉娜亮晶晶的眼睛,话到嘴边变成了“谢谢”。
莉娜立刻笑起来,苹果肌上的雀斑都挤在了一起:“到了王都要给我写信啊!
告诉我机械鸟是不是真的会唱《晨祷曲》,还有……还有法师塔的台阶是不是用白玉砌的?
听说踩上去会发光呢!”
伊拉“嗯”了一声,低头看煤球。
小家伙正追着蝴蝶钻进蒲公英丛,三花毛色在晨光里像打翻的颜料盘。
她突然想起昨夜三花把她好不容易抄完的《火焰塑形笔记》啃了个角,气得她差点把它丢进鸡窝——但最后还是蹲在地上,用浆糊一点一点粘好了残破的纸页,粘得比村里的补鞋匠还认真。
“我得走了。”
伊拉把麦饼和发带塞进帆布背包,弯腰抱起三花。
小家伙在她怀里不安分地扭动,爪子扒着她的衣襟,像是预感到要离开熟悉的草堆。
莉娜的笑容慢慢淡了,眼圈红得像熟透的樱桃:“真不等下午的马车?
我还能帮你把草药晒干收进布袋子里,玛莎婆婆说你那点薄荷草能在城里换两个铜币呢。”
“不了,”伊拉摇摇头,“步行到镇上驿站只要两个钟头,能赶上早班蒸汽火车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麦饼很好吃。”
莉娜突然扑过来抱住她,力气大得像头小牛犊:“到了王都别让人欺负你。
要是有人说你是乡下魔女,你就……你就把他的帽子烧个洞!
用你偷偷练的那个‘小火苗’!”
伊拉的身体僵了一下。
她不太习惯这样的触碰,但这次没有推开。
她能闻到莉娜身上的麦香,像霍克村永远温暖的午后阳光。
“我不会烧别人帽子的。”
她轻轻说。
松开手时,莉娜的眼泪己经掉在了她的粗布裙摆上。
伊拉别过头,抱着煤球转身走向村口。
她没有回头,即使听到身后莉娜带着哭腔的“再见”,脚步也没丝毫停顿——她怕一回头,就走不成了。
晨雾彻底散了,阳光把远处的森林染成金绿色。
伊拉走在蜿蜒的小路上,怀里的三花渐渐安静下来,把头埋在她的臂弯里,发出轻微的呼噜声。
背包里的羊皮纸硌着她的后背,三十银币的月薪像块沉甸甸的石头——不只是为了攒钱建法师塔,更是为了证明,即使来自连本《高阶元素论》都没有的乡村,即使只是个会些中级魔法的“半吊子”,她也能在那个钢铁与魔法纠缠的王都里,找到站脚的地方。
路过村头的老橡树时,她停下脚步。
树干上刻着许多名字,都是从霍克村走出去的人,大多再没回来。
伊拉伸出手,指尖在粗糙的树皮上轻轻划过,然后抱着三花,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通往外界的路。
她没看到,莉娜站在村口的土坡上,首到她的身影变成个小黑点,才慢慢蹲在地上,把脸埋进膝盖。
那天面包房的烟囱虽然按时冒烟,却有三炉麦饼烤焦了,焦糊味飘了大半个村子,连槐树上的麻雀都绕着飞。
此刻的伊拉己经走到了小路尽头。
远处的地平线上,蒸汽火车喷出的白汽像根歪歪扭扭的银线,在灰蓝色的天空里格外显眼。
她低头看怀里的煤球,小家伙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瞅她,尾巴尖轻轻扫着她的手腕,像在打拍子。
“到了。”
伊拉轻声说,像是对猫,也像是对自己。
王都阿尼亚的轮廓在烟尘中逐渐清晰。
无数烟囱林立,吞吐着灰黑色的烟,把天空熏成了脏抹布的颜色。
城市边缘的铁轨上,蒸汽火车发出刺耳的鸣笛,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,连几里外都能听见。
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工业与魔法共生的城市:镶嵌着魔法水晶的路灯在晨曦中闪烁,青铜管道在建筑外墙上盘绕,像巨蟒蜕下的鳞片;远处的法师塔顶端,六芒星法阵的微光穿透烟尘,与钢铁齿轮的反光交相辉映,倒像幅没画匀的油画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空气里混杂着煤烟、机油和某种甜腻的香料味,和霍克村清新的草木气息截然不同。
怀里的三花似乎被这陌生的气味惊扰,不安地蹭着她的脖颈,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。
伊拉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,把莉娜给的红绸发带系在手腕上。
然后,她抱着猫,一步一步,走进了这座即将撕开她平静生活的城市。
气象台的地址在羊皮纸背面,用油墨印着“阿尼亚王都云砧区 风标街 17号”。
伊拉跟着路边的铜制指示牌,穿过喧闹的市集。
小贩们在叫卖机械零件和泛黄的魔法卷轴,穿制服的卫兵扛着附魔步枪巡逻,蒸汽马车驶过石板路时溅起泥水,差点溅到她的裙角——她下意识地侧身避开,动作快得像林间的鹿,引来路边几个行人的侧目。
“乡下来的?”
一个卖烟丝的老头吐出烟圈,胡子上沾着烟灰,“第一次见蒸汽马车?”
伊拉没理他,抱着煤球继续往前走。
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落在她的粗布裙子和打补丁的皮靴上,像细小的针,扎得人不太舒服。
但她只是攥紧了怀里的猫,黑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,就像小时候在森林里遇到毒蛇时那样——盯着它,别动,它就咬不到你。
云砧区 风标街街道两侧立着十二座不同样式的魔法风向标,青铜底座刻满气流符文,会随元素风向转动并发出风铃般的清响; 17号是栋三层的石建筑,外墙爬满铜制管道,顶端有个旋转的金属风向标,叶片上刻着风元素的符文,转起来“咔嗒咔嗒”响,像只巨大的金属甲虫。
门口挂着块木牌,写着“皇家科学院气象观测站”,下面一行小字:“招募元素感应学徒,月薪三十银币”。
伊拉站在门口,犹豫了片刻。
三花从她怀里跳下来,好奇地用爪子扒拉门垫上的花纹,把上面绣的云纹扒得歪歪扭扭。
她弯腰抱起猫,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。
门内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。
与外面的喧嚣不同,这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,像是刚下过雨的森林。
几个穿着灰色长袍的人正围着一张巨大的地图忙碌,袖口绣着和门上牌匾一样的徽记。
听到开门声,所有人都抬起了头,动作整齐得像被风吹动的麦浪。
伊拉的目光落在地图中央——那是张用魔法墨水绘制的气象图,红色的气流线正在缓慢移动,边缘闪烁着微弱的银光。
她能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的元素,比霍克村稀薄得多,却被某种力量约束着,形成有规律的波动。
就像被关进笼子的鸟,翅膀还在扑腾,却飞不出划定的范围。
“你是?”
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过来,他的长袍袖口沾着墨渍,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些变形,像串圆润的鹅卵石。
“伊拉,”她报上名字,从口袋里掏出羊皮纸,“我是来报到的学徒。”
男人接过羊皮纸,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,眉头微微皱起,像被风吹皱的水面:“霍克村魔法学徒……推荐信上写你擅长元素感应?”
“是。”
伊拉点头。
她没说的是,她的元素感应远超“擅长”的程度——在霍克村的森林里,她能听到百米外溪流的流速变化,能感觉到土壤里种子萌发的微弱能量,甚至能在雷暴来临前三个小时,就预知闪电会劈在哪棵树上。
这些被玛莎婆婆称为“天赋”的能力,在那些法师塔学徒眼里,或许根本不值一提,顶多算“乡下人的小把戏”。
男人显然对她的简洁有些意外,但没再多问:“我是这里的负责人,马库斯。
跟我来,我带你熟悉工作。”
他转身走向楼梯,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,“我们负责监测全城的气流变化和魔法浓度,给科学院的飞艇提供数据。
你的工作很简单,每天记录三次元素波动,报告异常情况。”
伊拉跟着他上楼,煤球在她脚边轻快地跑着,不时停下来嗅嗅墙角的管道,尾巴竖得像根小旗杆。
二楼的房间里摆满了奇怪的仪器:旋转的玻璃球里漂浮着彩色雾气,像被冻住的彩虹;刻满符文的金属盘上指针微微颤动,活像不安分的虫子;几台蒸汽机发出轻微的嗡鸣,带动着复杂的齿轮结构,转得比村里的水磨还欢实。
“这是元素共振仪,”马库斯指着一台像竖琴的仪器,琴弦是透明的水晶,“空气中魔法元素浓度超过阈值,它就会自动报警。
你的工位在这儿,”他指向靠窗的桌子,“桌上有记录册,按格式填写就行。
别担心,格式简单得很,比你写家书还容易。”
伊拉走到桌前,看到记录册上密密麻麻的字迹,还有用彩色墨水绘制的波形图,弯弯曲曲像条喝醉的蛇。
窗外就是阿尼亚的全貌,烟囱林立,蒸汽弥漫,远处的法师塔顶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,像悬浮在半空的星辰,被煤烟蒙了层纱。
“对了,”马库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伸手挠了挠头,“城里不允许宠物随意跑动,尤其是工作场所。
要养它,得去市政厅办许可证,交五个银币的管理费。
这规矩……唉,也是为了市容。”
伊拉怀里的三花似乎听懂了“银币”,不满地喵了一声,用头蹭她的下巴,像在撒娇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伊拉点点头,心里默默算账。
三十银币月薪,扣除房租(听货郎说王都的阁楼至少要八银币)、食物(省着吃大概五银币)和煤球的管理费,剩下的钱想买本《中级元素转化手册》,恐怕得攒上三个月——更别说建造法师塔了,那简首像要把月亮摘下来揣进怀里。
马库斯看了看她,又看了看在地上打滚的猫,嘴角扯出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,像冰块融化了个小角:“第一天不用急着工作,先熟悉环境。
晚上七点来领第一周薪水,还有……”他指了指煤球,表情有点无奈,“看好你的猫,别让它碰坏仪器。
有些零件比你一个月工资还贵,上次有只鸽子撞坏了风速仪,修了整整五十银币呢。”
说完,他转身离开了房间,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伊拉坐在椅子上,抱着三花看向窗外。
阳光穿过布满烟尘的空气,在街道上投下模糊的光斑,像被揉皱的金箔。
蒸汽马车驶过的哐当声、机械齿轮的转动声、远处工厂的汽笛声,还有隐约传来的魔法元素波动……无数陌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心跳,吵得人有点头晕,却又莫名让人精神。
三花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,蜷缩成一团睡着了,小肚子起伏得像个小皮球。
伊拉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,黑眼睛里映着窗外的钢铁森林。
她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在这座魔法与工业互相挠痒痒的城市里,她要面对的不只是三十银币的月薪和冰冷的仪器,还有那些藏在蒸汽与烟尘下的规则、偏见,以及无数未知的新鲜事——或许还有新朋友,像莉娜一样,能让她偶尔多说两句话的人。
但她并不害怕。
就像小时候在森林里遇到暴雨,她总能找到最安全的树洞;就像第一次尝试“水箭术”,即使被反弹的水流打湿全身,也坚持练到能精准击中百米外的树干。
伊拉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绸发带,又摸了摸口袋里莉娜给的麦饼,硬邦邦的,却带着暖意。
然后,她翻开桌上的记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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