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总揣着那方半残的端砚。
砚池边缺了个角,是哥哥蹲在窗边磨墨时,被蹦蹦跳跳扑过去的我撞翻砚台磕的——他膝头还摊着本翻得起毛边的《诗经》,素白袖口沾了墨渍,却没恼,只耳尖发红地揉了揉我头发,声音软乎乎的:“小柠檬慢些,你看砚台都被你撞得‘缺了角’,跟你似的冒冒失失。”
说着低头用布擦砚台,指尖磨出的薄茧蹭过石面,又补了句:“不妨事,缺角的砚台,照样能磨出好墨。”
他本就爱宅着,屋里的书从案头堆到墙角,连院角那把老藤椅都被他“占了去”,常常抱着书坐一下午,连风吹动书页的声响都轻。
可谁也没说他孤僻——王阿婆的孙儿认不全字,他会把书摊在膝头,一字一句教,孙儿念错了,他也不恼,只红着脸再讲一遍;李大叔要给外地儿子写家书,他放下《史记》就去磨墨,还悄悄把“安好”写得格外重。
只是外人一夸他“心善有才”,他就往书堆后躲,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,连说“没、没什么,都是该做的”。
那天的风是暖的,吹得村口老槐树沙沙响。
哥哥背着洗得发白的书箱,站在坡上回头望。
他生得好,眉目清俊得像画里人,连阳光落在发梢,都软乎乎的。
“阿柠,”风把他的声音送得有些远,“京城能藏住学问,等我站稳,就接你和婆婆去。”
我那时不懂,藏得住学问的地方,也藏得住腌臜。
哥哥去京城的头三个月,信来得勤。
信里说书铺掌柜待他好,说国子监先生夸他文章有风骨,说京城的月亮和村里一样圆,就是少了槐花香。
信尾总画个歪歪扭扭的柠檬,写着“念小柠檬”。
可第西封信来,字迹涩得很,只提了句“近日琐事缠身,勿念”——没了小画,连“小柠檬”都没写。
我捧着信纸翻来覆去看,总觉得“勿念”二字,比别处重些。
再后来,就没信了。
最先不对劲的是天。
九月的京城,竟飘了雪。
不是江南沾衣即化的柳絮雪,是裹着拳头大冰雹的雪,砸在青石板上噼啪响,砸烂了满街车马,砸得行人头破血流。
紧接着,各地消息往村里滚——邻县地震,裂缝能吞下半头牛;河边蚂蚁成潮,黑压压爬过田埂;河里的蟹往岸上爬,钳断了不少稻穗。
婆婆坐在门槛上,望着京城抹眼泪:“是朦郎出事了,这是天地在替他鸣冤啊。”
我揣着攒了半年的铜钱,连夜赶去京城。
可偌大的城,像吞了哥哥的墨砚,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痕迹。
书铺掌柜说他早辞了工,国子监先生摇头说没见过这号人,连他住过的小破屋,都换了新租客,说从没听过“于朦生”的名字。
首到那天,我在街角墙根看见几张歪歪扭扭的纸。
纸上画得模糊,墨色晕得厉害,可我一眼就认出画里的人——领口的补丁是我去年缝的,握笔的姿势和他教我写字时一模一样。
画里的人被绑在柱子上,衣袍破烂,旁边站着几个黑影,手里拿着鞭子。
有人在身后嘁嘁喳喳:“前些日子被抓的书生,长得比姑娘还俊,得罪了大人物……嘘!
昨天说这话的人,今早就不见了!”
我攥着纸,指尖掐进肉里。
那天夜里,好像听见了哥哥的声音——不是喊“小柠檬”的温声细语,是撕心裂肺的哭喊,混着铁链拖地的响。
我循着声音跑,只看见黑漆漆的胡同,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,像谁的手在拦我。
我去报官。
差役斜着眼:“于朦生?
哦,那个醉鬼,前几日从酒楼摔下来死了。”
“他不喝酒!”
我扯着他的衣袖喊,“他从不碰酒,还教我们在外别喝酒!”
差役不耐烦地推开我:“小孩子懂什么?
官老爷查过了,就是醉酒坠亡。
赶紧走!”
第二天再去,差役拿棍子赶我。
我趴在衙门口哭,说要见哥哥的遗体。
领头的差役蹲下来,恶狠狠地盯着我:“别给脸不要脸!
他娘早来把人接走了,再闹,把你也关起来!”
我愣在原地。
婆婆七十多岁,连村口的坡都爬不利索,怎么可能千里迢迢来京城?
我疯了似的往回赶。
村口老槐树还在,可哥哥的屋子没了——只剩焦黑的木梁,连他藏在床底、给我留的那袋柠檬干,都成了灰。
邻居说,三天前夜里起了火,火灭后,婆婆就不见了。
我蹲在废墟里,手指扒着滚烫的木头,只摸到半块烧熔的砚台——是我撞坏的那方。
村里的人都红了眼。
王阿婆端来热粥:“阿柠,你哥帮我挑了三年水,这公道我们帮他要。”
李大叔攥着锄头:“于家朦郎教我儿子认字,还总给娃带糖,他不是那样的人!
我们写信,往各州府寄!”
那些日子,村里的油灯亮到半夜,信纸上写满“于朦生”的名字,写满他帮人挑水、教人设账、给乞丐分馒头的事。
可没过多久,远方传来消息:有个女子自称是哥哥的心上人,写长文说他为情所困,醉酒坠亡。
我把纸撕得粉碎。
我那于家朦郎,是连路边的花都绕着走的人,是见了乞丐会弯腰递馒头的人,是教我“君子慎独”的人,怎么会和这种心术不正的女子有牵扯?
议论声越来越大。
有天,一个曾受哥哥恩惠的老驿卒悄悄找到我,塞来一卷布帛——是哥哥藏在驿馆的罪证记录,字迹力透纸背,末尾写着:“若我不测,烦请递至御前,告严贼贪腐害民之罪。”
老驿卒红着眼:“你哥早料到有险,托我保管这个,说若他没回来,就找可靠的人送进宫。”
我捧着布帛,眼泪砸在墨迹上晕开。
原来哥哥不是“琐事缠身”,是在暗查严大人罪证;原来他不是“醉酒坠亡”,是被奸人灭口。
村里的人听说了,都拿着锄头扁担往村口走。
“去京城!”
李大叔喊,“首接闯宫门,告御状!”
王阿婆把银镯子塞给我:“阿柠,带着当盘缠,一定要把布帛递到天子跟前!”
我们往京城赶。
路上遇到拦截的差役,说我们是“乱民”;遇到塞钱的陌生人,说“别管于朦生的事,保你们平安”。
可没人退。
李大叔的儿子被打了,爬起来继续走;王阿婆脚磨破了,裹块布接着赶。
快到京城时,天阴了,风卷着云像要下雨。
我摸了摸怀里的砚台和布帛,砚池里好像还留着哥哥的墨香,仿佛他还在喊我“小柠檬”。
可这时,身后传来马蹄声。
是穿官服的差役,手里拿着铁链,为首的高喊:“奉严大人令,捉拿造谣惑众的乱民!”
人群乱了。
李大叔把我往身后推:“阿柠,你跑!
从东边小路绕进京城,首接去宫门递状纸,一定要见到天子,把于家朦郎的冤屈说给陛下听!”
我攥着砚台和布帛,看着差役的铁链挥过来,看着王阿婆扑上去拦,看着李大叔的锄头砸在马背上。
风更急了,好像又听见哥哥的声音——不是哭喊,是教我读书时的温声细语,带着点笑意:“小柠檬,别怕,公道自在人心。”
我转身往东边的树林跑。
怀里的砚台硌着胸口,布帛贴着心尖,像哥哥的手在推我。
我要跑,要进京城,要闯宫门,要把于家朦郎的冤屈、严贼的罪证,一字一句说给天子听。
天上的云越来越黑,好像又要下雪了。
这一次,我要让这雪,落在皇宫的红墙下,落在能照见冤屈的日光里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