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像是掺了水的劣质麦酒，稀稀拉拉地泼洒在“龙息之巅”——这名字是莉莉丝的曾曾祖父起的，充满了对盘踞在附近山脉里那头传说巨龙的浪漫遐想。
如今，别说龙息，领地内连像样的炊烟都快没了。
莉莉丝·维尔兰特，名义上的龙息之巅领主，实际上的破产边缘挣扎者，正站在她家族城堡那间最能体现家族现状的书房里。
说是书房，不如说是杂物间兼财政司临时指挥所。
厚重的橡木长桌上，摊开的不是典籍，而是几张边角卷曲、字迹模糊的账本，以及一封措辞严厉，盖着王室税吏官鲜红火漆印的信函。
“最后通牒。”
莉莉丝喃喃自语，指尖划过羊皮纸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。
那笔她这辈子，连同她父亲那辈子都没见过的巨额欠税，像条冰冷的绞索，套在她纤细的脖颈上，并且正在缓缓收紧。
窗外，是她继承的“遗产”：一片贫瘠的丘陵，几块蔫头耷脑的麦田，以及一条快要断流、据说曾被龙血“祝福”过的小溪。
领民们脸上的麻木比土地的贫瘠更让她窒息。
管家老福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，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一杯清水和一片黑面包——今日份的领主早餐，或许也是午餐。
“小姐，”他声音干涩，像秋风吹过落叶，“铁匠铺的霍克又来催账了，他说再不清偿上次修缮城堡大门的铁钉钱，他就要……就要把门拆回去熔了。”
莉莉丝闭上眼，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绝望的空气。
她记得小时候，父亲总爱抱着她，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，讲述那头名为“灾厄之星”的古老巨龙如何在此沉睡，如何守护着维尔兰特家族。
那是童话，是维系家族最后一点体面的遮羞布。
现在，连这布都要被现实扯烂了。
“我们不能……再这样下去了，福特。”
她睁开眼，琥珀色的瞳孔里燃起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火焰，“王室不会因为我们穷就免除债务，商队宁愿绕远路也不肯踏足这片‘被龙诅咒’的土地。
我们需要一个奇迹，或者……”她顿了顿，目光落在桌角一份过期的、印着某地靠“精灵遗迹”大发横财的旅游简报上，“……一个足够吸引眼球的故事。”
一个疯狂的、胆大包天的念头，如同闪电劈开了她脑中的混沌。
老福特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，手里的托盘差点滑落：“您……您是说……伪造龙迹？
小姐！
这太危险了！
那是渎神，是欺诈！
万一被揭穿，维尔兰特家族就彻底完了！”
“家族现在和完了有什么区别吗？”
莉莉丝的声音异常平静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，“一头沉睡的龙，福特。
想想吧，‘探访灾厄之星巢穴’，‘勇者的最终试炼’……那些吃饱了撑的贵族老爷和冒险者们，会像闻到蜜糖的苍蝇一样扑过来。”
她甚至勉强扯出一个算得上是笑容的表情，“我们不需要真的有一条龙，我们只需要他们‘相信’这里有龙。”
计划在一种近乎癫狂的氛围中仓促推进。
莉莉丝动用了家族金库里最后几枚压箱底的金币，派人去邻镇的黑市淘换来几片据说是“龙鳞”的巨大爬行动物鳞片（卖家信誓旦旦保证来自南方沼泽的变异蜥蜴），又让领地内唯一还肯听她调遣的两个老兵，趁着夜色偷偷在城堡后方的废弃矿洞里，用焦油和硫磺混合物制造可疑的“龙息”痕迹，再用生锈的犁头碎片和打磨过的黑曜石，勉强拼凑出一只巨大、狰狞的“龙爪”模型，半埋在矿洞入口的碎石里。
准备工作粗糙得让莉莉丝自己都脸红。
但时间不等人，王室的催税官可不会给她精雕细琢的机会。
消息通过几个拿了银币的流浪诗人，像瘟疫一样迅速在附近的酒馆和佣兵工会传开——“龙息之巅的古老巨龙‘灾厄之星’即将苏醒，领主莉莉丝·维尔兰特小姐忧心领民安危，现广邀西方勇士，前来探寻真相，共享屠龙荣耀！”
效果……出乎意料地好。
第一批抱着怀疑态度前来“探险”的愣头青，在闻到矿洞里刺鼻的硫磺味，摸到那冰凉但看起来颇为骇人的“龙爪”后，回去便添油加醋地吹嘘了一番。
紧接着，好奇的游客、渴望成名的冒险者、甚至还有几个拿着奇怪仪器的学者，开始像涓涓细流般涌入龙息之巅。
领地内唯一那家快要关门大吉的“打鼾地精”旅店，瞬间爆满，酒水价格翻了三倍，铁匠铺霍克甚至开始接到修缮武器和定制“屠龙纪念品”的订单。
老福特捧着终于不再是空空如也的税收钱袋，老泪纵横，看向莉莉丝的眼神里充满了混杂着担忧的敬畏。
莉莉丝站在城堡露台上，看着下方小镇难得一见的喧嚣景象，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，一刻不得安宁。
谎言像雪球，越滚越大，她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，梦见一头遮天蔽日的巨龙，用熔金般的瞳孔凝视着她，将她连同这可笑的谎言一起化为灰烬。
该来的总会来。
只是，来的方式超出了她最荒诞的想象。
那是一个午后，阳光依旧没什么温度。
莉莉丝正在书房里，对着略有盈余的账本试图平复心跳，一阵奇异的嗡鸣声突然从窗外传来。
不是马蹄声，也不是脚步声，更像是……巨大的昆虫振翅，带着某种金属摩擦的质感。
“小姐！
小姐！”
一个卫兵连滚爬爬地冲进来，脸色煞白，手指着窗外，语无伦次，“天、天上！
好多……好多……”莉莉丝的心猛地一沉，她冲到窗边，只看一眼，血液几乎凝固。
城堡前方的天空，并非她噩梦中出现的狰狞巨兽，而是悬浮着整整十二名……人形生物。
他们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黑色长袍，领口和袖口绣着繁复无比的银色纹路。
每人背后都展开着一对巨大的、由纯粹魔法能量构成的半透明龙翼，缓慢扇动间，空气中弥漫开令人心悸的魔力威压。
为首一人，是一名面容极其英俊，却冰冷得如同大理石雕像的青年。
他拥有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灰色短发，瞳孔是爬行动物特有的竖首金线，嵌在深紫色的眼珠中。
他手中捧着一个闪烁着无数细密符文的金属板，姿态优雅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没有咆哮，没有烈焰。
这诡异的沉默，比任何攻击都更让人恐惧。
莉莉丝几乎是凭借本能走下楼梯，来到城堡门前的小广场上。
聚集过来的领民和冒险者们鸦雀无声，被这超乎想象的阵仗震慑住了。
那名为首的银发青年缓缓降落，收起能量龙翼，动作流畅得像是一场排练过千百遍的演出。
他走到莉莉丝面前，微微躬身，幅度精确到毫米，透着一股冰冷的礼貌。
“午安，莉莉丝·维尔兰特小姐。”
他的声音悦耳，却毫无温度，像冰泉滴落在玉石上，“我乃龙族最高评议会议员，奥伯隆·斯卡尔斯瑞克。”
他侧身，展示了一下身后那十一位同样面无表情的“访客”，“这几位是我的同僚，来自评议会下属‘名誉权与非法观测纠纷调解仲裁庭’。”
龙族……最高评议会？
仲裁庭？
莉莉丝的大脑一片空白，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，冲击着她可怜的认知。
奥伯隆没有给她消化信息的时间，他抬起手，指尖在金属板上轻轻一点。
一道光幕展开，上面快速滚动着莉莉丝派诗人散播出去的那些夸大其词的宣传语，旁边还附上了矿洞内“龙爪”和“龙息”痕迹的魔法影像，清晰得连上面的毛刺和焦油涂抹不均的细节都一览无余。
“根据《跨位面智慧生物权益保护公约（龙族修订版）》第7条第3款，以及《艾欧罗斯泛大陆商业宣传行为规范指引》附件B，”奥伯隆用一种宣读法律文书的平板语调陈述，“您，以及您所代表的龙息之巅领主势力，近期发布并传播的系列信息，经评议会‘真相与概率部门’核实，存在严重的、系统性的不实描述和恶意夸大。”
他手腕一翻，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卷闪烁着银光的、仿佛由光线编织而成的卷轴，动作标准地双手递到莉莉丝面前。
“您涉嫌虚构龙族成员存在信息，非法使用龙族特征标识（包括但不限于鳞片、爪印、息痕），并进行虚假商业宣传，对龙族整体声誉造成了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，同时可能诱导低智慧生物进行非必要的冒险行为，扰乱本位面生态平衡。”
奥伯隆那双冰冷的竖瞳凝视着几乎石化的莉莉丝，声音清晰无误地传遍整个寂静的广场：“这是龙族最高评议会对您发出的正式传票。
莉莉丝·维尔兰特小姐，您被起诉了。”
“传票”两个字，像两柄无形的重锤，狠狠砸在莉莉丝的灵魂上。
她下意识地接过那卷轻飘飘却重若山岳的光之卷轴，指尖传来的是一种非金非木、带着微弱魔法刺麻感的奇异触觉。
完了，一切都完了，欺诈领民，欺骗王室，首接被神话传说中的生物、一个听起来就惹不起的“最高评议会”对簿公堂，她仿佛己经看到自己和整个维尔兰特家族的名字，被刻在耻辱柱上，被龙焰烧成飞灰。
周围的领民和冒险者们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恐议论声。
有人悄悄后退，有人则瞪大了眼睛，似乎想把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刻进脑子里。
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莉莉丝。
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愤怒或者辩解，只是死死攥着那卷传票，指甲掐进了掌心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。
她抬起头，看着奥伯隆那张完美却毫无生气的脸，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就在她准备闭上眼睛，迎接这注定的毁灭时，奥伯隆忽然上前一步，逼近到了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。
他高大的身影投下，将莉莉丝完全笼罩。
他脸上那程式化的冰冷礼貌瞬间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……极其人性化的、混合着无奈和一丝窘迫的神情。
那双竖首的金色瞳孔里，锐利的光芒收敛，甚至带上了一点闪烁。
“维尔兰特小姐，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如同耳语，确保只有莉莉丝能听见，那悦耳的声线里带上了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、近乎商量的语气，“情况……是这样的。”
他略微停顿，似乎在斟酌词句，然后快速而清晰地说道：“评议会最近……嗯，经费预算砍得比较厉害。
而且，年轻一代的龙，普遍面临就业压力。
化身形态在人类社会找体面工作……竞争非常激烈，失业率连续七个季度创下新高。”
莉莉丝茫然地看着他，大脑完全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转折。
经费？
失业率？
龙？
奥伯隆似乎有些难以启齿，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，语速更快了：“您这个‘恶龙苏醒’的策划，虽然手段粗糙，漏洞百出，但……概念很有潜力。
经过我们仲裁庭……呃，兼市场调研小组的初步评估，认为这或许是一个……解决部分青年龙就业困境的突破口。”
他紧紧盯着莉莉丝的眼睛，那双非人的竖瞳里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她呆若木鸡的脸。
“所以，”奥伯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，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，“如果我们撤回诉讼，并且……由评议会官方，指派一批经过专业表演培训、持有‘沉浸式互动体验项目上岗资格证’的青年龙，以‘灾厄之星眷属’或‘外围护卫’的身份，入驻您的矿洞，配合您将这场戏……长期化、规模化、品牌化运营。”
“您觉得，‘限量版屠龙勇士资格认证实战演练’，或者‘恶龙巢穴深度观光与危机处理特训营’这类项目，在人类贵族和高端冒险者市场中，会有销路吗？”
莉莉丝站在原地，手里捧着那卷决定着她和领地命运的光之传票，看着面前这位前一秒还是冰冷执法者、后一秒就化身“龙力资源总监”的银发龙族议员。
她张着嘴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恶龙呢？
说好的毁灭一切的恶龙呢？
她现在面对的，好像是一群……急着找工作的演技派龙族，以及一个比她那个造假计划还要疯狂一千倍的……合作提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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