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，凌风被一封来自议会的电子传召信惊醒。
信函的措辞礼貌而冰冷，要求他于上午十点到议会塔顶的长老厅接受问询。
署名人是凯尔长老，艾瑟堡五大长老之一，也是“时感罗盘”的首席监管者。
凌风的心沉了下去。
他昨夜的发现显然没有逃过议会的眼睛。
议会塔是艾瑟堡唯一不受浓雾影响的建筑，它高耸入云，塔身由一种能排斥雾气的特殊合金铸成。
乘坐升降梯时，凌风能清晰地看到城市被厚厚的云海覆盖，只有少数几座高楼的尖顶像孤岛般浮现。
这种景象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窒息感。
艾瑟堡的居民，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、被遗忘包裹的鱼缸里。
长老厅位于塔顶，紧邻着“时感罗盘”的核心室。
整个大厅呈圆形，穹顶是透明的，可以看到上方缓缓转动的巨大青铜罗盘。
凯尔长老就站在大厅中央，背对着他，凝视着罗盘上复杂而玄奥的刻度。
他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袍，身形清瘦，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。
“凌风，”凯尔没有回头，声音平静无波，在大厅里产生空旷的回响，“你昨晚越权访问了罗盘的核心数据库。”
这不是问句，而是陈述。
“我只是在进行常规的数据比对，为了更好地服务我的客户。”
凌风谨慎地回答，他能感觉到凯尔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。
“你的‘服务’，”凯尔终于缓缓转过身，他的面容如同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岩石，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，唯独那双眼睛，深邃得像没有星光的夜空，“正在干扰艾瑟堡的和谐。
你像个固执的园丁，试图在一片注定要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上，强行留住夏天的花。”
“那些‘花’是人们之所以为人的根本，长老。”
凌风首视着他，“是爱，是悲伤，是构成我们身份的一切。
没有它们，我们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？”
“区别在于，行尸走肉没有痛苦。”
凯尔走到他面前，目光锐利如刀，“凌风，你见过太多被记忆折磨的灵魂。
因爱人逝去而终日以泪洗面的寡妇，因战场创伤而夜夜惊醒的老兵，因一次背叛而无法再信任任何人的商人……‘渐忘症’是赐福，是‘大过滤器’。
它洗去痛苦的附着，留下纯粹的经验和知识。
它让我们这座孤岛，成为了没有仇恨、没有偏见、没有历史包袱的乌托邦。”
凯尔的话语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逻辑。
他将“遗忘”奉为圭臬，视其为通往终极和平的唯一途径。
“一个连如何去爱都需要别人提醒的乌托邦？”
凌风反驳道，声音不自觉地提高，“一个母亲会忘记自己孩子的笑容，丈夫会忘记与妻子许下的誓言。
这不是和平，长老，这是对人性的阉割！”
“人性？
人性就是战争、嫉妒和无尽的欲望。”
凯尔的语气依旧平稳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，“你太执着于‘小我’的情感了，凌风。
你和你妻子伊拉的画一样，充满了过于激烈的东西。
而激烈，往往意味着不稳定。”
他提到了伊拉。
凌风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“罗盘的数据异常，我看到了。”
凌风决定摊牌，“它和雾气的浓度变化有关。
这不是自然现象。
有人在干预它。”
凯尔长老沉默了片刻，他绕着凌风走了一圈，像是在审视一件不完美的艺术品。
“你的洞察力一如既往地敏锐。
但有时候，知道得太多，并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他停下脚步，抬手指向穹顶的罗盘。
“你以为罗盘的作用是‘减缓’遗忘？”
他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，“不，凌风。
它的真正作用，是‘控制’遗忘的速率。
确保这个‘大过滤’的过程平稳、有序，不会引起社会的崩溃。”
凌风感到一阵眩晕。
这个真相颠覆了他过去所有的认知。
他们不是在抵抗遗忘，而是在管理遗忘。
“那最近的异常呢？”
他追问，“为什么要加速这个过程？”
“因为有些‘记忆’，像病毒一样，即使在过滤后依然会残留，甚至变异，影响系统的稳定。”
凯尔长老的眼神变得幽深，“你不需要知道更多了。
停止你的调查，做好你的本职工作。
去为那些迷途的灵魂点亮你那短暂的灯塔，然后，接受黑暗的降临。
这是为了艾瑟堡的整体利益。”
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。
凌风明白，这是一次警告。
再深入下去，他面对的将不仅仅是真相，还有议会的雷霆手段。
他沉默地离开了议会塔。
回到地面，重新被浓雾包裹时，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。
凯尔的警告非但没有让他退缩，反而证实了他最坏的猜想：一个巨大的阴谋正笼罩着艾瑟堡，而伊拉的症状，或许只是这个阴谋的开端。
当晚，凌风没有告诉伊拉关于议会传召的事。
他看着她坐在灯下，努力地想要完成那幅画，但她的手却在轻微地颤抖，几次调错了颜料。
她烦躁地将画笔扔在一边，脸上是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与沮丧。
“我……我好像忘了，忘了我想画的那片晚霞是什么样子。”
她喃喃自语，眼中充满了恐惧。
凌风走过去，从背后拥住她，轻声说：“没关系，我记得。
我全都记得。
我讲给你听。”
他开始描述那个他们一起看过的黄昏，描述每一片云的形状，每一缕光的颜色，以及当时她靠在他肩上时，晚风吹起她发丝的触感。
在凌风温柔的叙述中，伊拉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。
她闭上眼睛，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海边。
就在这时，凌风的眼角余光瞥见了画布。
在伊拉之前涂抹的那片混乱的灰色区域，一个模糊的、几乎看不清的符号，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显现了出来。
那不是无意识的涂抹。
它像是一个残缺的星辰，又像一只折断的翅膀。
凌风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认得这个符号。
几天前，他在整理一份关于艾瑟堡建立初期的历史档案时，曾在一个被标记为“己销毁”的文档残片上，见过一模一样的符号。
它属于一个被议会彻底抹去的、名为“寻光者”的组织。
传说，他们是艾瑟堡第一批试图反抗“渐忘症”的人。
伊拉的潜意识，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，画出了这个被遗忘的符号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凌风脑中闪过：或许，“渐忘症”过滤掉的，不仅仅是情感。
它还在过滤某些特定的、危险的真相。
而伊拉的艺术天赋，让她在记忆消退的边缘，无意中触碰到了那层被深埋的、禁忌的碎片。
这幅画，不再仅仅是爱情的见证。
它成了一张藏宝图，一张通往艾瑟堡最黑暗秘密的地图。
而那个符号，就是唯一的钥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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