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以为这荒诞的合作会像夏天的阵雨，来得猛烈，去得干脆，只留下一地湿漉漉的尴尬和很快就会被晒干的水痕。
收拾好东西，准备离开珩宇这座冰冷的金属堡垒，心里盘算着回去怎么跟工作室那帮眼巴巴等着好消息的伙伴们解释——就说甲方爸爸嫌我们太有情怀，不够冷酷，合作黄了。
这理由，至少听起来不丢人。
脚还没迈出珩宇那气派的旋转玻璃门，那个之前见过、像AI成了精的陆景珩助理，就精准地拦在了我面前，脸上挂着标准化的、毫无破绽的微笑，仿佛他的表情是用CAD软件画出来的。
“苏小姐，请留步。
陆老先生想见您。”
他的声音也像经过降噪处理，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陆老先生？
那个只在财经杂志封面和行业传说里出现的人物？
我心里咯噔一下，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胃。
这感觉，不像合作谈崩后的例行安抚，更像小学生打架被拎到了校长室。
顶楼，总裁办公室。
这地方，与其说是办公室，不如说是一个视野开阔的、用金钱堆砌出来的观景台。
装修是那种看起来极度简约，但你随便踢一脚都可能赔掉半年工资的风格。
巨大的落地窗外，是匍匐在脚下的城市，车流像金色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。
陆老爷子，陆振宏，就坐在一片巨大的茶海后面，慢条斯理地摆弄着茶具。
他穿着中式盘扣上衣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眼神锐利得像能切开钢化玻璃。
他没抬头，但整个房间的气压都因为他而降低。
“坐。”
一个字，像石头砸在地上，不容置疑。
我和陆景珩，像两个犯了事的学生，隔着茶海，在他对面坐下。
我甚至能感觉到陆景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的、混合着烦躁和顺从的复杂气息。
这让我有点意外，原来他也不是永远那么稳坐钓鱼台。
“会开得不顺？”
陆老爷子终于抬起眼皮，目光先扫过陆景珩，然后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脸上。
这不是疑问，是陈述。
一切尽在掌握，连我们刚才吵了多久，摔了几个杯子（虽然我们没摔），他可能都一清二楚。
没人吭声。
沉默像粘稠的胶水，糊住了我们的嘴。
空气里只有紫砂壶嘴冒出的细微水汽和茶水注入杯子的潺潺声。
他推过来两杯茶，茶汤澄澈，香气扑鼻，但我喉咙发紧，一点喝的欲望都没有。
“你们父辈那点恩怨，”他端起自己那杯，轻轻吹了口气，语气轻描淡写，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，“过去就过去了。”
这句话像根针，猛地扎进我耳朵里。
过去？
我爹到死都耿耿于怀的剽窃疑云，他含恨而终的憋屈，在这些人眼里，就这么轻飘飘一句“过去了”？
他看向我，目光有种穿透力，仿佛能看见我心底那点不甘和愤怒。
“你爹苏穆言，是个人才。
可惜，脾气轴了点。
他的才气，你继承了不少。”
这话听着像夸奖，但我只觉得讽刺。
然后他转向陆景珩，“你的壳，太硬了。
珩宇走到今天，靠的是规矩，是效率，这没错。
但要想再往上走，走到陈老他们那个层次，光有硬骨头不行，得有点软东西，得有点……人味儿。
你需要被敲打敲打。”
铺垫做得又长又足，像暴风雨前的闷雷。
然后，图穷匕见。
“所以，为了让你们这个合作，更牢靠点，”他放下茶杯，发出清脆的一声磕碰，像法官敲下了法槌，“在‘星河塔’项目期间，你们对外，就订个婚约吧。”
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，像有千万只蜜蜂同时炸了窝。
我是不是幻听了？
还是这老头昨晚喝的茅台到现在还没醒？
订婚约？
我和陆景珩？
这比听到外星人入侵地球还不靠谱！
“爷爷！”
陆景珩霍地站起来，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，他脸上的冷静彻底碎裂，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惊愕和……一丝被冒犯的怒意。
几乎是同时，我也弹了起来，声音因为震惊和荒谬而拔高：“陆老先生！
这太荒谬了！”
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有点尖利。
“荒谬？”
陆老爷子笑了，不是开心的笑，是那种老虎打盹被吵醒后，带着点慵懒和危险意味的笑，“比起你们爹妈当年，为了争一个项目，搞得你死我活，老死不相往来，最后谁也没落着好？
我现在让你们演场戏，化干戈为玉帛，把两家的力气拧成一股绳，把这桩当年的遗憾给圆满了，这叫荒谬？”
他站起身，不算很高，但气场极强，一步步踱到我们面前，目光像冰冷的解剖刀，先从陆景珩开始：“这是智慧！
是做给外面那些看热闹的、等着看你们和你们爹一样摔跟头的人看的姿态！
是告诉所有人，陆家和苏家的下一代，不计前嫌，强强联合，铁板一块！”
然后，刀锋转向我，“苏小姐，你那小工作室，我了解过。
有灵气，但没资源，像棵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，看着顽强，一阵大风就能吹折。
你需要这个项目在业内站稳脚跟，也需要珩宇的平台和资源，对吧？”
他的话像子弹，每一颗都精准地命中靶心。
我张了张嘴，想反驳，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。
他说的是事实，残酷而赤裸的事实。
他没给我喘息的机会，又看向脸色铁青的陆景珩：“珩宇需要这个项目的成功来奠定未来的地位，也需要她的新血来打破固有的思维。
这场戏，就是合作的保证金，是给你们双方上的紧箍咒！
项目成功之日，就是约定终止之时。
谁也不欠谁。”
他最后三个字，咬得很重。
然后，抛出那个让我们无法抗拒，也无力反抗的问题：“干，还是不干？”
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茶香依旧袅袅，却品不出半分闲适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
窗外的城市依旧繁华喧嚣，却仿佛与我们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。
干？
我感觉像生吞了一只苍蝇，还得微笑着夸它味道独特。
不干？
我爹那双到死都没闭上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，工作室伙伴们期待的眼神，我自己在建筑这条路上好不容易看到的一丝曙光……所有这些，都像沉重的锁链，拖着我，往那个荒谬的选项上下沉。
我看向陆景珩，他紧抿着唇，下颌线绷得像刀锋，眼神里是剧烈挣扎后的灰败和一种认命般的屈从。
原来，天才和草根，在绝对的权力和家族意志面前，都一样，都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。
区别只在于，他是那颗更光鲜、更重要的“车”或“马”，而我，可能是那颗过了河，就再也回不了头的“卒”。
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。
愤怒、委屈、荒谬感……各种情绪在胸腔里冲撞，却找不到一个出口。
良久，我听到自己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无数次的声音，微弱，却清晰地在这个过于安静的房间里响起：“……好。”
一个字，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。
陆景珩闭了闭眼，再睁开时，里面己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，只是那冷静底下，多了一层冰冷的寒意。
他没有看我，只是对着他爷爷，同样吐出一个字：“干。”
陆老爷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，像欣赏一件终于按照他意愿完成的艺术品。
“很好。
细节，你们自己谈。”
他挥挥手，像打发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，重新坐回茶海前，又变成了那个深不可测的、泡茶的老者。
我和陆景珩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，像两个打了败仗的士兵。
走廊里灯光惨白，照得我们脸色都很难看。
合作没黄，但它变成了一场更加荒诞、更加身不由己的戏。
而我们己经签了卖身契，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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