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气氛愈发浓稠,最终,王云做出了决定:留在京中,与师兄一家共度除夕,待到初三再启程返回江西老家。算来还能在家待上十来日,赶在元宵节后回衙署点卯,时间绰绰有余。
这个决定让他心头莫名一松,仿佛在京城的根系,又往下扎深了一寸。
神都的年节气象,果然与江西府大不相同。少了些江南水乡的婉约精致,却多了几分帝国中心的雄浑与喧嚣。各衙署封印后,街上更是摩肩接踵,百戏杂耍,叫卖不绝,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酒肉、香料和硫磺气息的、独属于北方的热烈味道。
除夕这天,翰林院早早散了值。王云没有立刻回府,而是揣着他那为数不多的十二两年俸,汇入了采办年货的人流。银子握在手里,带着体温,也带着一种初次自立、反哺师门的郑重。他精打细算,买了些上好的果脯、一方寓意吉祥的端砚给师兄,又为张夫人选了一支素雅的玉簪,还挑了些京城特色的糕点。林林总总,竟也花去了四两银子。他小心地将剩下的八两收好,心中盘算着,六两留待来年京中用度,二两带回家里孝敬父母。
当他提着这些年货回到文然侯府时,张夫人先是惊喜,随即看到他手中的大包小包,立刻板起了脸:“云弟!你这是做什么!家里什么都不缺,你攒些俸禄不易,何苦乱花这些钱!”语气虽是责备,眼底却漾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和感动。
王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嫂夫人待我如家人,这是我一点心意,不值什么。”
府内早已张灯结彩,焕然一新。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,仆役们脸上也带着节日的喜气。然而,随着天色渐晚,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准备停当,最重要的那个人却迟迟未归。
“往年除夕,你师兄就算再忙,也该回来了。”张夫人望着厅外渐深的夜色,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。
王云陪着张夫人在花厅里等候,听着外面零星的、越来越密的爆竹声,心中也渐渐升起疑虑。是什么样紧要的事,能让内阁首辅在除夕之夜滞留宫中直至此时?他猜测着,是否与新帝登基后的朝局布置有关?或是边境有了紧急军情?但见张夫人忧心,他只好按下疑问,温言宽慰。
直到亥时,府外才传来车马声。张子策终于回来了,官袍上带着一身寒气,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,但看到等候的家人,他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。
“夫人,扶摇,久等了,久等了。”他脱下外袍,径自走到桌前,斟满一杯酒,“是我的不是,自罚三杯,给你们赔罪。”
三杯酒下肚,他的脸色才似乎回暖了些。张夫人忙布菜,嘴里不住念叨着。席间,张子策绝口不提为何晚归,只问起王云回家的行程安排,又说了几句京中年节的趣事。王云敏锐地察觉到师兄不愿多谈,便也识趣地不再追问,只将那份疑虑悄悄埋在了心底。
抛开这个小插曲,这一夜的文然侯府依旧是温馨祥和的。烛火明亮,笑语晏晏,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与喧嚣。
初三一大早,天刚蒙蒙亮,王云便辞别了张子策与张夫人,登上了南归的马车。车轮碾过京城覆盖着薄霜的街道,驶向远方。
旅途劳顿,傍晚时分,他在一处官驿住下。收拾行囊时,他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、用厚纸仔细包好的物件。疑惑地打开,里面竟是白花花的二十两银子,还有一封折好的信。
是张夫人的笔迹。
信上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温婉,话语却直白而暖心:
「云弟见字如面。见你行囊简薄,知你俸禄有限,在京中处处需用度,归家亦需孝奉双亲。你莫要多想,你师兄虽是个‘穷首辅’,一年亦有九百两俸银,只是他素来怜贫惜弱,俸禄多用于接济故旧门生、清流御史,又不喜家中仆役过多,才将日子过得清简了些。」
「需知身居高位,过得太过优渥,易招人耳目,反不为美。此乃你为官后首次归家,意义非凡,当好好孝敬父母,令二老宽心。这些银两,你且安心拿着,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,便当是嫂嫂借与你的。望你来年勤勉上进,自有偿还之日。路上珍重,家中勿念。」
信纸在王云手中微微颤抖。他看着那二十两银子,想起自己那十二两年俸,想起张夫人平日里的节俭,想起师兄那件半旧的直裰……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,喉头哽咽。
他珍重地将信和银子收好,贴身放好。窗外是陌生的驿站夜景,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力量。
这个年,他收到的,远比送出的,要多得多。马车再次启动,向着江西,向着家的方向,也向着一个被温暖和期望充盈的未来,稳稳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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