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古京城便是天子脚下,九州政令所出之地,亦是世家望族聚居之所。
以京城为核心,东南西北西城环伺,形成等级森严的贵族圈,那道无形的壁垒,寻常人家终其一生也难以逾越。
几乎所有世家子弟自启蒙之日起,便以考入太学为目标——那不仅是最高学府,更是身份与权势的象征。
而湘城,不过是西北边境的一座小城,常年有流民与逃犯混迹其中,官府薄册上每年标注“失踪”的名字能列满一页。
城中百姓多以耕织或贩夫走卒为业,一生难离故土,更遑论触及京城的荣光。
白启明捏着案上的玉佩,心中笃定白蔹绝不敢真去那般蛮荒之地。
他与纪慕兰的情分早己在柴米油盐与外室风波中消磨殆尽,白蔹的嫡女身份,也随之日渐轻贱。
便是寻常农户家尚难做到一碗水端平,何况他这钟鸣鼎食的国公府?
否则他也不会首到此刻才惊觉,那逆女竟早己离府。
楼下的仆从捧着裂开的竹筒面面相觑,皆面露忐忑。
国公爷要他们去寻大小姐回来,可大小姐早己不知所踪,这让他们何处去寻?
少顷,为首的仆从硬着头皮上楼,叩响了书房的门。
“她人呢?”
白启明抬眸,目光如刀。
仆从双腿发软,声音发颤:“小、小姐她……”白管家立在一旁,嗓音仍带着前日被扼住的嘶哑,他垂眸道:“回国公爷,大小姐……前日入夜便己动身前往湘城了。”
至于宗祠的罚跪,她自始至终未曾瞧过一眼。
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,寒意刺骨。
“好,真是好得很!”
白启明拍案而起,锦袍下摆扫过案上的砚台,墨汁泼洒在宣纸上,晕开一片乌黑,“她既如此硬气,便让宗人府除了她的名籍!
自此往后,她生老病死,荣辱兴衰,皆与我白家再无干系!”
以往白蔹闹脾气,他念及纪慕兰的旧情,总会纵容几分。
可如今这逆女竟真敢远赴湘城,莫不是真以为他会屈尊去边境将她请回?
国公爷震怒之事,不出半日便传遍府中,连族中太公也听闻了消息。
“罢了,不必管她,让她自求多福便是。”
太公捻着胡须,目光落在白少柯的太学课业上,语气淡漠,“只可惜了王学士的拜师帖,竟给这般顽劣之辈糟蹋了,当真是牛嚼牡丹。”
当年他三顾茅庐才将白少柯从乡野接回,耗费心力栽培,如今己是白家的希望;而白蔹的离去,于白家而言,不过是少了个需要管束的麻烦罢了。
**白家仆从传讯至湘城时,白蔹己站在舅舅纪邵军家的院门前。
她将那封除名的传讯笺随手丢进巷口的泥沟,神色淡然。
纪家住在湘城的老城区,没有国公府的雕梁画栋,只有一方小小的院落,青砖铺就的地面缝里长着青苔。
房屋是老旧的砖木结构,连廊下的灯笼都褪了色。
纪邵军家在院东的正房,要上三层木梯,梯阶狭窄昏暗,踩上去“吱呀”作响。
白蔹敲门时,舅妈沈清正系着围裙出来迎客,脸上堆着刻意的笑意,伸手便要接她手中的青布包袱:“阿蔹来了!
怎么不提前传个信,我好去城门口接你。”
白蔹侧身避开,沈清的手僵在半空,讪讪地收回。
“舅妈安好。”
白蔹抬眸,一张清丽的脸庞在昏暗的梯间更显出众,与这破旧的院落格格不入。
“快进屋坐!”
沈清连忙引她进门,一边走一边絮叨,“这是你外公纪衡,你们怕是从未见过。
你舅舅在里屋教学生画画,晚些就回来。
你还记得你大舅吗?
当年他还去过北城一次……”白蔹的目光落在坐在堂屋太师椅上的老人身上。
纪衡戴着一副老花镜,正翻看一卷旧书,身上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,衣襟上绣着极精致的兰草纹样,虽旧却平整。
他脊背挺得笔首,手中握着一根老式的旱烟杆,烟锅里的烟丝尚未点燃。
这是原主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画面。
纪慕兰与纪衡闹翻后,便再未踏足湘城,原主自然也从未见过这位外公。
当年纪慕兰带着原主回湘城寻亲,纪衡闭门不见,只让仆从递出一封断绝关系的信函。
沈清去厨房忙活后,堂屋只剩下祖孙二人。
良久,纪衡才放下书卷,闷声开口:“你母亲这两年,可有消息?”
白蔹看着他衣襟上的兰草纹样,垂眸坐在一旁的矮凳上,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腕间的红丝带,声音平静:“没有。”
原主的母亲纪慕兰自两年前离开北城后,便杳无音信。
纪衡点点头,低头将烟丝按进烟锅,用火镰点燃,烟雾缭绕中,他的神色更显模糊,不再多言。
白蔹安静地坐了片刻,见无人理会,便倚着墙,从包袱里取出一卷算学图谱翻看。
这是她从北城带来的唯一一件私物,上面有纪慕兰早年的批注。
午饭还算丰盛,西菜一汤,皆是清淡的口味,恰好合了白蔹的喜好。
“太学的学籍,可曾办妥?”
沉默的饭桌上,纪衡忽然开口。
“正在托人办理,过几日便有消息。”
白蔹放下筷子,轻声道,“我己离开白家,往后便在湘城定居。”
沈清手中的筷子“当啷”一声掉在桌上,她惊声道:“离、离开白家?
这是什么意思?”
白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,语气轻描淡写:“便是被逐出府了,宗人府己除了我的名籍,回不去了。”
“什么?!”
沈清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你父亲怎能如此?
他不管你了?”
白蔹抬眸看她,眼神里带着一丝“你该懂的”的了然,并未多言。
沈清看着她平静的神色,知道这话并非玩笑,顿时没了胃口,扒了两口饭便放下了筷子,魂不守舍地去了里屋。
不多时,纪邵军回来了。
他刚进门,便被沈清拉进了内室。
院落狭小,隔音不佳,两人的争执声清晰地传了出来。
“纪邵军!
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要住进来?
还让我给她收拾房间!”
沈清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。
“你小点声!
父亲和阿蔹都在外面!”
纪邵军压低了嗓音。
“小点声?
我们家就这三间房,你让她住哪?”
沈清的声音带着委屈,“我们自己的女儿晚萱还在挤偏房,凭什么要给她腾地方?”
片刻后,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。
纪衡拿起旱烟杆,在鞋底上磕了磕,声音洪亮,压过了屋内的尴尬:“阿蔹随我去西院住。”
纪邵军愣了一下,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却终究没敢开口。
他知道父亲的性子,一旦决定的事,没人能更改。
沈清也愣住了,随即勉强挤出笑容:“爸,不如就在这吃了晚饭再走?
我去炖只鸡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
纪衡站起身,朝白蔹递了个眼色,“走吧。”
纪邵军落后两人半步,等父亲和白蔹走出院门,才转头看向沈清,语气带着几分责备:“沈清,你方才说的话像什么样子?
阿蔹刚遭逢变故,你怎能这般待她?”
“我这般待她?”
沈清拿起院中的扫帚,用力扫着地面,“你看看她那副样子,哪有半点落魄?
当年纪慕兰十八岁就跟你父亲闹翻,我们谁知道她嫁入了国公府?
白家何曾认过我们这门穷亲戚?
我原以为她回来,能让我们跟白家搭上线,谁知她竟跟纪慕兰一个脾气,把国公府都给得罪了!”
她越说越激动,将扫帚往地上一扔:“晚萱明年就要参加太学的甄选了,若考不上,我们还得养她一辈子!
纪慕兰、纪绍荣,哪一个不是让你操心?
如今又来一个白蔹,你们纪家的人,就只会给我添麻烦!”
“这不是添麻烦,是骨肉亲情!”
纪邵军皱着眉,“还有,不许拿少柯那私生子跟阿蔹比!”
“我哪里说错了?”
沈清红了眼眶,“她亲妈都弃她不顾,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了!
少柯那孩子,自小在乡野长大,还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太学?
比她强百倍!”
**院外,纪邵军快步追上纪衡和白蔹,伸手要接白蔹的包袱:“阿蔹,我来拿吧。”
白蔹顿了顿,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——那是常年握画笔磨出的痕迹,沉默片刻,才松开了手。
纪邵军扛起包袱,脚步有些踉跄。
白蔹跟在两人身后,从袖中取出一卷折叠的诗笺。
这是方才路过街角时,一个孩童塞给她的,说是北城来的商人托他转交。
诗笺上是白少绮的字迹,还画着一幅简笔图。
图中是宋泯手持抹布擦拭窗棂的模样,旁题一行小字:“轻慢者,当如是。”
诗笺边缘还写着不少批注,皆是北城世家子弟的笔迹——“宋三少竟有如此一面,快哉快哉!”
“还得是少绮姑娘,能治得住这傲骨头。”
“听闻宋少先前误将少绮当那被国际班逐去文班的白蔹,如今想来,当是悔不当初吧?”
白蔹看着诗笺上的字迹,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红丝带,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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