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梅雨季的潮气,像是能拧出水来,沉甸甸地压在栖水镇灰黑色的瓦檐上,顺着斑驳的墙皮无声地往下淌。
空气里弥漫着青苔、木头朽烂和陈年雨水混合的、挥之不去的霉味。
陈墨的风水铺子“墨居”就蜷缩在古镇一条逼仄的巷子深处,门脸窄小,一块半旧的木匾,墨字都快被雨水冲刷得没了筋骨。
铺子里光线昏暗,靠墙一排老旧的药柜兼做了书柜,塞着些泛黄发脆的线装书和卷轴,空气里常年漂浮着朱砂、陈艾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草木灰烬的味道。
陈墨就歪在一张咯吱作响的老竹椅里,对着窗外连绵的雨帘出神。
雨水沿着瓦沟汇成细流,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。
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旧布褂子,袖口磨出了毛边,下巴上冒着一层青色的胡茬,整个人透着一股被这湿漉漉天气腌渍过的懒散。
手边的矮几上,一碗清茶早己没了热气,几枚铜钱随意地散落着,旁边还摊着一本翻开的旧书。
生意清冷得能听见穿堂风的声音。
上个月勉强靠着给邻镇新开张的杂货铺看个朝向糊口,这个月眼看又要见底。
房租、吃饭、添置些必要的香烛符纸……哪一样都离不开钱。
他轻轻叹了口气,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枚铜钱,铜钱在桌上滴溜溜地转着圈,发出细微的摩擦声。
就在这时,门口那块小小的铜铃响了。
声音不大,带着点迟疑的怯意,被雨声一衬,几乎听不真切。
陈墨没动,只是眼皮抬了抬,目光越过铜钱,投向门口。
一个穿着深蓝旧布褂子的老头儿,佝偻着背,像一片被风雨打蔫了的叶子,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。
他头发花白稀疏,脸上沟壑纵横,被愁苦浸透了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。
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,深色的水渍洇开一片。
他手里紧紧攥着一顶破旧的斗笠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“请……请问,是陈师傅吗?”
老头的声音干涩沙哑,像是砂纸摩擦着木头。
陈墨终于慢悠悠地从竹椅上坐首了些,抬手示意:“老人家,进来坐,外面雨大。”
声音不高,带着点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尾音,却奇异地穿透了淅沥的雨声。
老头儿孙老伯像是得了赦令,赶紧缩进门内,局促地站在门边,不敢往里走,斗笠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门槛内的青砖地上,很快积起一小滩。
“陈师傅,我……我姓孙,住镇西头老槐树巷子,那栋老宅……”孙老伯的声音有些发颤,“实在没法子了,才来求您看看……家里,家里闹得不像样了!”
陈墨没急着问,指了指墙边一张小方凳:“坐下说,不急。”
孙老伯这才挪到凳子边,半边屁股挨着坐下,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斗笠,指节捏得发白,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,声音里浸满了恐惧和无助:“……夜夜睡不安稳啊!
一到子时前后,那哭声就来了……呜呜咽咽的,像是女人,又像是小孩……就在后院里,围着那棵老槐树打转……听得人心里发毛,骨头缝都凉了!”
“……家里的东西也邪门!
明明放在堂屋桌上的剪刀,第二天一早,嘿,跑到天井水缸边上了!
碗柜里的碗筷,半夜自己哗啦啦响……老婆子前天晚上起夜,硬说看见个白影子在院子里飘…………更要命的是人!
老婆子本来就身子弱,这半个月,一天比一天没精神,咳得厉害,眼瞅着就瘦脱了形。
小孙子才五岁,夜里发高烧说胡话,一个劲儿指着墙角喊‘怕’……请了郎中,药吃了好几副,烧退了又起,反反复复……昨天我自己也差点从楼梯上栽下来,明明踩得很稳当……陈师傅,您说这……这宅子是不是……是不是……” 孙老伯嘴唇哆嗦着,那个“凶”字卡在喉咙里,怎么也说不出来,只剩下满眼的惊惶。
陈墨安静地听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,手指却下意识地在矮几边缘轻轻敲击着,发出极有规律的微响。
等孙老伯说完,他才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:“孙老伯,那宅子,住了几代人了?”
“三代!
我爷爷手里传下来的,少说也有一百好几十年了!”
孙老伯急忙道,“以前都好好的,就这……就这半年,尤其是前两个月砍了后院那棵歪脖子柳树之后……就越来越不对了!”
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关键。
“砍树?”
陈墨眼神微动。
“是……是啊。
那柳树长得不好,半边都枯死了,正好挡着西厢房的光线,还招虫子。
就请了人来砍了,连根都刨了……”孙老伯回忆着,“当时……当时挖根的时候,那树根缠得死紧,刨了好久,动静挺大……对了,当时有个年轻帮工,好像是锄头抡下去的时候,手滑了一下,锄头柄砸自己脚背上,当场就肿了,歇了好几天工呢。”
陈墨点点头,没再多问,从竹椅上站起身:“明白了。
宅子,我去看看。
不过,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孙老伯洗得发白的旧褂子,“这看宅子的润金……”孙老伯脸上立刻显出窘迫和焦虑:“陈师傅,我……我知道规矩!
家里实在是……这样,我先给您这些,”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一层层打开,里面是几张碎毛票和一小串银手镯,显然是他东拼西凑出来的,“剩下的,等……等家里宽裕些,一定给您补上!
求您救救我们一家老小吧!”
他几乎要跪下。
陈墨伸手虚扶了一下,阻止了他的动作。
他掂量了一下那点银钱的分量,心里叹了口气,面上却没什么变化:“行,先这样。
带路吧。”
雨势稍歇,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泼了浓墨。
青石板路湿滑泛着幽光,两旁的粉墙黛瓦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压抑。
孙老伯撑着破斗笠在前面引路,脚步蹒跚,陈墨跟在后面,肩上随意挎着一个半旧的靛蓝布包,里面装着罗盘、朱砂、符纸和一些常用器物。
老槐树巷名副其实。
巷子尽头,孤零零矗立着一座颇显古旧的老宅。
黑漆剥落的院门紧闭着,门环上锈迹斑斑。
最扎眼的,是院墙内探出的一大片浓密得有些阴森的树冠,正是那棵百年老槐。
槐树本就属阴,又长得如此巨大,枝干虬结扭曲,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鬼爪,将本就低矮的老宅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下。
即便隔着院墙,也能感受到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冷湿气扑面而来,与巷子里的空气截然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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