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像一颗将熄的炭火,悬在龟裂的田垄尽头。
卷起的不是稻香,而是焦土与血腥混杂的气味。
去年这时,这里还翻滚着齐腰的粟浪,此刻却只剩枯草与白骨相互依偎。
一具无主的木犁斜插在龟裂的泥土里,犁头锈迹斑斑,如同凝固的血。
远处,烽烟尚未散尽,黑灰色的烟柱懒懒地扭动着,升到半空便被风吹散。
新垒的土坟连着旧坟,几面残破的黄色头巾挂在坟头的枯枝上,哗啦啦响着,像是阵亡黄巾兵魂灵不甘的絮语。
官道旁,槐树叶早己被饥民捋光,光秃秃的枝桠指向苍穹,如同无数只乞求的手。
夜色再次笼罩了临时驻扎的破败村落。
周寒带着他的“核心团队”,李狗儿、赵老栓、王糙,以及新发展的两个同样苦大仇深的汉子,猫在了村尾一个半塌的牲口棚里。
这里气味感人,但胜在隐蔽。
“今晚,咱们学点新玩意。”
周寒压低声音,手里拿着根削尖的木炭,在一块相对平整的、不知原来做什么用的破木板上比划。
李狗儿眼睛发亮,赵老栓和王糙则面露苦色。
新来的两个,一个叫牛大力,一个叫孙小胆,更是缩了缩脖子。
对他们这些摸惯了锄头、现在摸惯了矛杆的手来说,拿“笔”比拿武器还难受。
“寒哥儿,咱……咱能不能学点实在的?
比如咋样捅人捅得更准?”
王糙搓着手,瓮声瓮气地问,他块头大,力气足,但对这种“学问”敬谢不敏。
周寒白了他一眼,没好气道:“捅人?
光知道捅人,你跟那些只知道抢掠的黄巾‘好汉’有啥区别?
脑子!
咱们得有脑子”!
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,“学了这东西,以后分田地、算粮食,才不至于被人糊弄!
你想想,要是将来打下了庄子,管事的说收成该这么分,你连数都算不清,岂不是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?”
王糙挠了挠头,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,好像……是有点憋屈。
他嘟囔道:“那……那学吧。”
“今天先认几个数,还有咱们的名字。”
周寒开始在木板上画,“这是一(丨),这是二(丄),这是三(丄多一横)……”他尽量用简单的、接近此时书写习惯的符号。
李狗儿学得最认真,手指跟着在空中比划,嘴里念念有词。
赵老栓眯着老花眼,看得眉头能夹死苍蝇。
牛大力则首接开始掰手指头,试图把抽象符号和具体数量对应起来。
轮到写名字了。
周寒先写下“李狗儿”三个相对简单的字。
李狗儿一看,乐了:“寒哥儿,我这名儿写出来还挺像样!”
周寒忍着笑:“嗯,狗字虽然笔画多了点,但形象,你看这撇捺,像不像狗腿?”
李狗儿越看越满意,嘿嘿傻笑。
轮到王糙,周寒写下“王糙”二字。
王糙盯着看了半天,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寒哥儿,这……这‘糙’字咋长得跟剌手的柴火棍似的,东一撇西一捺的?”
周寒一本正经地解释:“糙,就是粗糙、不精细。
跟你这性格挺配,首来首去,有点扎手,但实在。”
王糙琢磨了一下,居然觉得很有道理,咧嘴笑了:“嘿,是这么个理儿!”
赵老栓的名字笔画也多,老头看得首嘬牙花子:“唉哟,我这‘栓’字,比栓驴的绳子结还复杂……”气氛在这种略显笨拙和调侃中轻松了不少。
连最胆小的孙小胆也偷偷用手指在裤腿上描画着自己的“孙”字。
学完简单的认字,周寒开始教更“实用”的内容。
他弄来一小堆石子,开始模拟“分田地”。
“假设,咱们打下了张庄,”他压低声音,如同在密谋,“张庄有上等田一百亩,中等田两百亩。
咱们兄弟,现在有五十人,该怎么分,才公平,才能让大家都满意,还愿意跟着咱们继续干?”
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吸引住了。
土地,是他们魂牵梦绕的东西。
李狗儿第一个举手(跟周寒学的习惯):“按人头分!
一人六亩!”
他刚学了乘除,算得飞快,一脸得意。
王糙立刻反对:“那不行!
我力气大,打仗冲前面,应该多分!”
牛大力闷声道:“俺饭量大……”赵老栓比较老成:“是不是该留出些公田,收成作为储备,或者抚恤伤亡的兄弟?”
孙小胆小声道:“还……还得考虑家里人口多的吧……”几个人顿时争得面红耳赤,差点忘了这是在秘密开会。
周寒看着他们,心里既好笑又欣慰。
这就是朴素的阶级觉悟在萌芽啊,虽然表现形式有点“斤斤计较”。
“都别吵吵!”
周寒拍了拍破木板,“所以,光靠蛮力不行,得有个章程!
这就是咱们要学的——规矩!
公平的规矩!
这比个人勇武重要得多!”
他开始引导他们思考如何制定一个相对公平的分配方案,既要考虑战功,也要考虑基本生存,还要有长远打算。
这个过程,远比单纯教他们杀人技巧要复杂,也更有意义。
王糙听得头晕脑胀,哀叹道:“寒哥儿,我觉得这比跟官军干一仗还累脑子!”
周寒笑道:“所以才要学!
等咱们的规矩立起来了,让所有人都知道,跟着我们干,有田分,有饭吃,而且分得明白,分得公平!
到时候,不用咱们去拉人,自然有人抢着加入咱们!
这就叫……嗯,‘道义’的号召力!”
李狗儿恍然大悟,崇拜地看着周寒:“寒哥儿,你懂得真多!
你是不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啊?”
周寒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,干咳两声,板起脸:“什么文曲星!
这都是……都是被这世道逼出来的道理!
记住了,咱们干的,是让穷苦人自己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大事!”
他顿了顿,看着几张若有所悟的脸,补充道:“还有,今天学的东西,特别是咱们自己人讨论的这些章程,对外一个字都不能提!
谁要是说漏嘴,坏了大事……”他故意停顿,目光扫过众人。
王糙立刻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,恶狠狠地说:“俺第一个饶不了他!”
虽然他自己还不太明白具体会坏什么事,但寒哥儿说的准没错!
牛大力和孙小胆吓得一缩脖子,连连保证。
赵老栓则缓缓点头,眼神里多了些之前没有的东西,那是一种看到了某种前所未有、却实实在在可能的希望的光芒。
牲口棚里,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汗味、草料腐败味和某种名为“觉醒”的微妙气息。
周寒知道,让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汉子理解并实践那些思想,任重而道远。
但看着他们为了“虚拟田地”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,他又觉得,这第一步,走得还算不赖。
至少,王糙不会再觉得只有“捅人”是正经事了。
这,也算是个幽默的进步吧。
最新评论